景帝冷靜下來之后,卻發覺丁一給他的承諾,其實已經很不錯了。事實歷史上侯大茍這位反抗封建暴政的少數民族起義軍英雄,到了成化元年才被用十幾萬大軍擊敗的。也就是離此時大約十四年左右的時間,在這十四年里,廣西各個州府,侯大茍所部真是如入無人之境。
他坐了下去,將朝中能派出到廣西,力挽狂瀾的大臣從頭到尾仔細地一一檢視,實在是找不到足以托附的人選。如果可能的話,景帝不會打算讓丁一離開他的視線,不論如何,他總是覺得丁一這樣的人,就是必須在視線之中,不能給予興風作浪的機會。
所以先前丁一說短則三五年、長則十年的時間,他第一時間就叫丁一滾回家去了。但現在被于謙點醒之后,他卻就不得不重新去審視這個問題,朝廷中有誰可派?于謙絕對是一刻不能輕離的,沒有于謙在身邊,在這景泰元年,景帝是真的放不下心來的。
那么,王驥?不算王驥跟英宗的關系,國事到了這樣的程度,王驥又有一個大家族在身后,他就算想干出什么事,總得顧忌自己全族被夷的下場。但就王驥從正統六年征剿思機發,到了十四年還搞得不清不爽,又回師惹得民變——那還是大明準備了許多兵馬等等的前提下。
不是王驥不夠優秀,憑心而論,王驥在這年代也絕對是名帥了。問題是類如思機發還是侯大茍這樣的人物,哪個是簡單的?哪個是易與之輩?不論是思機發所在的麓川,還是侯大茍以為根據地的廣西,都是極為兇險的地形。
麓川過去就是緬甸,思機發就是在騰沖、怒江那一帶,不用翻看地圖,單看這地名,就知道地勢如何險要了;至于廣西,那真的是沒有提的必要。十萬大山不是開玩笑的。從地利上,就很艱難了。
而當地的群眾基礎,自然也不見得對于大明便有多少歸屬感,反而對于這些義軍的認同。倒是更為輕易,若是這些義軍首領在當地沒有人望,誰會跟他們起來造反呢?所以明軍入到那地界,基本上有什么動靜,義軍很快就能掌握了。
“若以王尚德督廣西軍務,先生以為勝算如何?”景帝想了想,實著也沒有什么太好的選擇,便這么跟于謙商量著。于謙壓根就沒抬眼,只是淡淡地笑著,回了一句“皇帝圣明。”景帝明白于謙的意思。那言下之意,就是除非景帝硬要點王驥的將,要不然的話,大約沒有別的原由,可以支持王驥去總督廣西的軍務了。
景帝想了想。卻又問道:“武清侯如何?”武清侯就是石亨,石亨自景帝上位以來,倒是打得不錯,畢竟團營這股募兵就掌握在他的手中,本身兵員的素質,就要比一般種地為業,被上官如奴仆呼喚的軍戶強上許多。
所以巡邊之時遇了冇敵。倒也打得出彩,不時都有斬獲。
這回于謙倒是拈須開口了:“武清侯可不比丁如晉,只怕宣大邊事時有警起,也是脫不得身。”于謙也不是一味的亂噴,石亨不比丁一,隨便就能辭官。但不止是石亨貪戀權位,更重要的是宣府、大同,的確時有韃虜犯關,真要把石亨調去廣西,只怕這邊要出漏子的。
“唯有如晉?”景宗不得不悲哀地發現。丁一真的就是他唯一選擇。
大明不是除了丁一就沒人,問題云貴不還在打?宣大也是戰線啊!能任事,早就派去了。
其實這個結果,不是現在就得出來的。
關于王驥和石亨,也不是現在景帝才能問于謙的。
而是第二次。
在召丁一進宮之前,君臣兩人就進行了一場差不多的對話。
于謙此時卻搖了搖頭:“如晉怕是不肯去了,皇帝又不是不知老夫這劣徒的脾性。他便是一個頑劣的性子,若是托之以事,信他,用他,重他,他便生死不離,明知無路可行,也要硬趟出一條路來……”這說的就是丁一對英宗所做的事了。
“但若輕他,疑他,自然便推托得一干二凈。便是硬逼他從了,也是心中生著倒刺啊。當日老夫便是提了那么一句教他去任少卿,結果京師危急他倒是沒有推托,戰后此子便硬要辭官。方才皇帝有些過了,只怕……”于謙苦笑著搖頭對景帝如此說道。
“先生何以教朕?”景帝向于謙求援了,實在沒有法子。
于謙想了想道:“先前與圣上提過,徐珵也是號稱知兵的,又隨丁如玉在南廝殺過……”
“此人不必再提,當日提議南遷之事,朕不曾忘懷!”景帝一臉的厭惡神色,搖頭道,“雖說后來自辯說是觀星之術不精,又在丁昭勇軍中歷練過。但此等人,安能托得軍國大事?還是由他去治水吧!”
于謙著實也是不怎么看得上徐珵的,于是苦笑道:“韓雍倒是聲名無虧,于平亂之中也有功績,皇帝卻亦不愿用他……”這是他所推薦的另一位,弱冠進士任御史,現時也是做到右僉都御史的官職,此人也是頗有軍略的。
“先生,韓永熙雖歷葉逆、鄧逆之亂,然后于平叛戰事,泯然眾人矣!”景宗是嫌于謙推的這位,在平定葉宗留和鄧茂七的起義之中,沒有特別的功績,因為那時的韓雍還只是一個巡按御史,主要是右僉都御史張楷在負責戰事。
至于張楷,那就不要提了。連王驥都看不上,都覺得不能濟事,何況張楷?王驥回師,還被派去南京總督了一段時間的軍務。張楷平定了葉宗留與鄧茂七的起義,回師正是景泰元年,結果廷議無功,直接要把他擼掉官職扔進獄里去,結果還是以平寇之功贖罪才得以放歸回家,王驥都看不上,這位更不要提。
其實如果讓丁一聽著,他絕對會大吃一驚。因為于謙所推這位韓雍,就是原本史上平定侯大茍起義的提督兩廣軍務的角色。于謙的眼光是很毒辣的,只可惜景宗沒有于謙的眼光,而他也不是丁一,他并不知道還沒發生的事情。
“天下之間,劣徒撫兵之能,應是一奇。”于謙不得不這么對景帝說道,“若以如晉至,或如他所說,于廣東、湖廣就地募兵,操練以三月為期,而后以戰代練,或有勝算。若他人,恐難如此。”
景帝無奈地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于謙說的便是事實。
這個事實,丁一同樣也是清楚,現代軍隊的訓練方法,絕對要比這個年代更加快捷、有效,至少前期從士兵的服從性和紀律性上,是有著十分顯著的效果;而再深入下去,涉及到小隊戰術上,那更是遠遠強于這個年代的軍事水平了,畢竟要到戚繼光的年代,才是系統性的小隊戰術訓練。
“若大事成,楊哥能制住武清侯么?”丁一坐在書房,便這般向著楊善問道。
楊善沒有說話,臉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嬉笑灑脫神色。
丁一卻繼續追問道:“吾師雖有貪圖身后名留汗青之嫌,然立功、立言、立德,三不朽本便是我輩讀書人應立之志,以此相責,有失偏頗;或謂,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雖好權柄,然其功不可沒。武清侯能容得家師么?”
于謙計算著丁一,丁一不是冇不知道,但于內心深處,對于私德無虧,又領導了京師保衛戰的于謙,他始終是抹不去那一絲敬意的。英宗復辟,并不是一復辟英宗就能掌權的,殺于謙,就是徐珵和石亨的主意,因為英宗回到大明之時,于謙還是依著臣禮拜見的,將英宗囚于南宮,也不是于謙的主意。
而且于謙這樣的人,實在也是難得,能做得了事,又不貪錢——甚至更重要的一點,于謙活著,還能起到牽制石亨的作用!或許就是這樣,英宗甚至還很為難地說過于謙是于國有功的啊,結果徐珵說不殺于謙,師出無名。兵權又盡在石亨之手,英宗其實也是不見得就愿殺于謙的。原本歷史上于謙被害時自己都清楚這一點,根本不分辯,反而跟王文說道:“這是石亨他們的意思,分辯有什么用?”
“如晉以為,吾等大敵,實非擁立當今的于大司馬,而于與吾等附署以謀太上復辟的武清侯?”楊善放下拈須的手,抬起頭來,望著丁一這般問道。這不是一個問題,這是一種試探。
如果丁一所說的答案,不符合楊善的思路,那么也許今日之后,他與丁一就是互為仇敵了。別提什么喝過血酒了,朝堂爭斗之間,向來就是利益為重的事,要真是喝了血酒就有用,景帝當時還不愿當皇帝呢,還許諾要讓英宗兒子繼位呢。
“不。”丁一搖了搖頭,笑著對楊善說道,“那份綱領,楊哥仔細看了沒有?”
“看了。”
“軍隊國家化,楊哥覺得武清侯會作如何感想?”
楊善聽著,突然笑了起來:“殺了你,他會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