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軍兵之中,必須按先生所囑,建立起共同的信仰。”這是杜子騰在趕赴梧州路上對邢大合所說的話,也是他一次次在心里重復的話。因為他領著宣傳隊,在密云前衛那五千明軍俘虜之中,開講宣傳這段時間里,通過丁一編寫那些樣板戲、訴苦會等等手段,杜子騰是親眼看著那五千俘虜的改變,特別是幾次派出小隊與密云前衛周邊小部落作戰的戰績。愈更堅定了他對丁一的崇拜,也愈更使他認識到,一個擁有信仰的軍隊,是如何可怕。
那些明軍俘虜,從一開始五倍兵力都不敵草原部落;到后來四倍兵力就可以戰得不分上下;而隨著對騎術的增長,有了信仰的明軍,使用冷武器,居然能在二到三倍兵力的情況,血戰之下擊退擊敗那些草原騎兵!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沒上過沙場人,對于這年代軍力不清楚的人,聽上去,感覺很無趣:兩到三倍兵力,能擊退對手,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粗俗一點地說,這不是他娘的很慫、很挫的事兒么?擊退啊,還不是擊潰或是全殲呢!
事實上,拋開明太祖、成祖的洪武、永樂年間不提的話,用兩到三倍兵力,能擊退草原騎兵,并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京師保衛戰就差不多是這樣的情況,但是,京師保衛戰是大量火器設伏,又是朝廷中樞就在身后,有著不得不背水一戰的決絕,否則就是亡族滅種的結局。
如果不使用火器,能以兩三倍兵力擊退擊敗韃子的話,大約不用去到萬歷年,北方草原就該盡為大明實際控制的地盤,應該考慮改土歸流的問題了。土木堡之前,派出去斷后的五萬精騎,被也先的二萬鐵騎全殲,并且還沒給也先造成什么傷筋動骨的創傷。以至也先仍能得以把土木堡的二十萬明軍吞掉。
所以二到三倍兵力能擊退草原上韃子,絕對在實戰上,已是不得了的事。
而且隨著那些明軍騎術的純熟之后,這種優勢還將進一步的增長。這僅僅就是訓練了一下隊列操典,再讓他們參加訴苦大會、談心大會、看一下樣板戲之類的,杜子騰很清楚地看到,當軍兵有了信仰之后,很多不可能的事,變成了事實。
死戰不退,戰至一兵一卒,之類熱血沸騰的話,在數千年的人類歷史上,往往就是一句屁話。凡能做到的,基本都是載入青史的了。但當軍兵知道為什么而戰,死戰之后他們能得到什么,可以改變什么,能為家人留下什么之后。杜子騰便親眼看到,那些明軍俘虜,在戰損近五成的情況下,那帶隊的百戶,還能組織起一次沖鋒,硬硬把對陣的草原騎殺到膽寒崩潰。
在此后征途,面對高官厚祿、美人珠玉等等的誘惑。他對丁一死心塌地,從不猶豫馬上拒絕了對方的信念,不是平白冇而來的。便是從這一次又一次的化腐朽為神奇,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中,慢慢積累起來的,在他一生之中漸漸不可磨滅。
在京師郊外的楊府里。果園之中石亨正在咆哮著:“某去要糧草兵馬,居然說什么,丁如晉只要一萬人馬,便敢去平廣西之叛!丁如玉只有一衛,便能肅清朵顏!身為天子。竟說出這等話來!某聽著性發,若非當時皇帝接了一句,說是宣大之外韃虜勢大,卻實在也不好以密云前衛與廣西都司相提而論,當真其時某就要乞骸骨了!”就是要當場鬧辭職。
“你能滅了丁如晉么?”楊善看著杯中的茶水,頭也不抬地沖著怒氣沖沖的石亨問道,“不必分說什么,侯爺只須答老夫一句,能,或不能便好。”他的語氣平緩而冷靜,象是在述說著一件與他全無相干的事。
一月的風極為冰寒,但石亨發了性,連皮裘都扯開了,任風灌進去,也吹不冷他脹得通紅的面龐。只是楊善的這句話,卻讓他下意識地扯了扯衣襟,因為冷靜下來,便感受到了風的寒意。
“某不會如此幼稚!安能不知道這是故意挑起某與如晉之間的爭斗?豈會了中了這等膚淺的離間!”石亨想了想卻是這么吼了起來,只是他實在太生氣了,又不忿地抱怨道,“呸,國事艱難,還不忘教臣子相互仇視,望之不似人……”
他是要罵“望之不似人君”,這是孟子罵國君的話。但一個“君”還沒口,被楊善截住:“武清侯,勿左右而言他,能,或不能?“他根本就不理會石亨的說辭,當石亨再一次開口時,還沒等他發出聲,楊善便第三次提出這個問題:”能,或不能?“
“不能。“石亨終于不得不正面去回答這個問題,“怎么可能?彼于國家有功,便是當今,也不好動手加害,某又不是傻子,如何會去做這等事?何況阿傍羅剎之名,也是韃子的首級和鮮血鋪成的名聲,哪里有那么好殺?便是下手去做,不顧朝野紛議,不顧丁如玉的報復,只要被丁容城逃脫了,某一輩子也不得個安穩,要知道,那是能在十萬韃子鐵騎之中,護著太上殺出來的人物!”
所謂十萬韃子鐵騎之中護著英宗殺出的事,這世上除了丁一,大約沒有人會比楊善更清楚來龍去脈,但他并不打算去和石亨解說其中真相,只是點了點頭,拿起杯子,一口喝盡了涼去的茶:“若是如此,為武清侯計,最好送些兵員、裝備、糧草去與丁容城為好。今日皇帝與武清侯所說的話,如老夫所料無誤,只怕不到下月此時,就會傳入丁容城耳中。”
石亨一下子完全消停下來,下意識所做的動作,仍舊是再一次扯緊了皮裘。
這天,冷啊。血氣一旦退下去,這寒意便是實實在在的。他說不會被離間,事實上他自己很清楚,如果不是景帝看著他要暴發,趕緊加上一句“宣大敵熾”云云的話,他當時真的一怒下之,如果控制不住,很有可能真的會說出“乞還骸骨……教丁家兄妹去為國征戰好了!”之類的言辭。
甚至在出宮之后,他還在心里不住咒罵丁一,同時也咒丁如玉,還扇了親兵一巴掌,罵他道:“入你娘的,當初叫你這廝去傳令,也不知道勻口氣!”那親兵不知道奉天殿上的事,被扇得莫名其妙,其實石亨是記得,當時教一隊兵馬去關外救丁如玉,便是使這親兵去傳令的。
親兵一時想不通,丁一可不見得想不通。
這樁事傳到丁一耳里,天知道丁某人會怎么想?若說軍中勢力還是手里兵權,石亨自然全然無畏丁一的,但丁一在士林和民間的聲名,如他所說,皇帝都不好動手,加上丁某人阿傍羅剎的兇名,也讓石亨頗為忌諱。何況于,丁一手上還有他附署了,與謀逆無異的文書!
并且丁一的性子石亨也是了解的,丁某人于京師保衛戰,星夜出行救回戰俘,也是石亨親眼所睹,這不由得他不顧忌——若是到時丁一認為石亨要對他不利,按丁容城的性子,只怕不聲不響,也不會派人來問上一聲,黑夜里的長刀抽將出來,便先見了血再說。
“思公說得是,某這就教人安排些兵源與軍器送去廣東,丁容城在那邊,也實在冇不易的……”石亨的心思絕對不象他表面看起來那么粗豪,他甚至還舉一反三,“雷霆書院京師分院的那些娃娃,過了年也得添雙鞋了;密云那邊的丁如玉也是難啊,看看教人送上一些布匹……”
當石亨辭去之后,楊善看著石亨座位面前那杯從頭到尾沒有動的茶,苦笑搖了搖頭。
他只能期望,丁一真的能做到。
很明顯,石亨已經下意識地與楊善不如往時的親密。
只不過他已經把寶押在丁一這一邊,自然也不可能兩邊不得罪。楊善這奸滑似鬼的,看過無數事,看過無數人,十分清楚,寶押兩邊,往往就是血本無歸,除非,是大功坊那樣的勛貴世家,才有資格這么做。
大功坊徐府,大明只有一家。
楊善選擇丁一,不單單是因為他和丁一合作過,他歷經數朝,共事過的人實在太多了。
之所以會讓他選擇丁一而不是石亨,是因為楊善十分清楚丁一所說的問題,若是復辟成功,石亨怕是一定會殺掉于謙的,而以于謙那性子,勸他逃亡之類的必然行不通,到時就是順者昌逆者亡,而其他人根本沒有能力去抗衡石亨,那么大明中樞,必然陷入一個極為混亂的時期,武夫當國,唐朝藩鎮為禍的例子,活生生就在眼前。
所以他選擇丁一,至少丁一是士林出身,至少丁一與陳循、于謙都有著不錯的關系,至少丁一治事之才,遠勝于石亨。只不過,丁一跟楊善所說的,三五年之后,便有抗衡石亨能力,楊善仍是抱著一個疑問。要知道石亨在土木堡之前,就是軍中宿將,人家是有人脈在那里的,丁容城,受命于廣西淪陷之際,身邊僅有五百親衛……三五年,能成得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