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霞彩肆意涂抹著整個天際時,丁一送走了杜子騰所率領的小隊伍。應該說這是一支極為原生態的特種小隊,他們不但由于時代的限制,不可能裝備有對講機之類的通訊工具,更不可能擁有夜視裝置等等設備,他們連衣甲都不全,連這個時代的制式兵器都沒有。
杜子騰穿著從一個老農民那里討來的一身短打衣裳,屁股上補丁疊補丁就不必說了,大腿處那布料因為穿得久了,都磨到薄得透肉,而且這是一條只到膝蓋下方一點的褲子,用草繩系著,上身是一件同樣破爛的無袖褂子,后腰的草繩上,插著一把磨得雪亮的柴刀。
而文胖子連上衣都沒有,裸著那大肚皮和一撮胸毛,兩個銅鏡極為滑稽用繩子串著掛在身上,手里提著把鋤頭,褲腰帶上還揣著一本書,領著從蒙山地界的瑤王那里討了當山戰教官的三個狼兵,邊走邊談著酒和女人。
走出城門時邢大合忍不住問他:“文叔,你揣本書啥意思?”
“你懂個屁?”文胖子把眼一翻,一臉的得意勁兒,“做賊不興空手歸,咱爺幾個把秀才家禍害了,又沒東西拿,自然得揣本書走,以后啊,他娘的給細路仔讀讀,指不準還能出個讀書人……”本來他就勉強能說本地話,這幾個月過去,丁一的人手里,也就胖子和肥球兩個能來一嘴難分真偽的本地腔調了。
邢大合倒還好點,一身從馬夫那里借來衣裳,破是破些,還能遮體。
最奢侈就是肥球了,穿了一身破舊的儒衫,明顯看著就是不合體的,一身的肌肉似乎隨時能把這長衫撐破,還一邊走一邊樂:“阮也是讀書人了,看著沒?嘻嘻……”感覺跟腦袋不靈光的二傻子一樣。
如果說下午出發的丁君玥一行二十幾個少年。雖然也沒披甲頂盔,但至少舉止之間,還是體現出極為良好軍伍氣息,能讓趙輔感覺到這些少年再過幾年。必成將種;那么現時這七人,雖然身高體胖,但不論是發散著酸臭味的衣著,還是邊走邊搓身上老泥的動作,卻就讓趙輔覺得真的完全沒有譜了。
趙輔看著這七個人這么出城去,不禁皺眉對丁一問道:“晉公,這是不是不太好?末將這里有把家傳的長刀,不如給那展之兄帶上……”他是不好意思說,要不真想直接問丁一,這幾個是去加入丐幫唱蓮花落還是怎么著?就梧州府里乞兒。都穿著比他們體面多了,就這裝束出去,真是一看就士氣跌到谷底了,還指望他們能把石璞救出來或是引領那五千軍兵破困突圍?
“你沖過陣,侯大茍的軍馬是什么裝束?”丁一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因丁某人看透了他的疑惑,所以直接切入了中心。這個反問句讓趙輔略為冷靜下來,因為除開侯大茍的軍馬身上披掛著繳獲來的明軍盔甲之外,的確那些無甲剛附逆的家伙,也差不多就是這么裝束,一群叫花子的模樣。
能披上甲的,都是義軍老底子了;新加入的義軍。不是窮到活不下去,就是流氓無產者,否則的話,造反,這可不是說說而已,是真的對抗中央政府。真的要殺官的,在哪個朝代,會是一個輕松明快的話題?
趙輔也不是笨蛋,相反他很聰明,只不過事到自己頭上。所謂火遮眼罷了,被丁一這么一點,立刻醒了過來,不管他承不承認,但心里對丁一的推崇,卻又是真真切切地高了幾分。突然間趙輔想到一個問題:如果石璞死了,朝廷會讓誰來主持廣西的大局?
這其實是一個不用思考的問題,因為答案就在他的身前。
丁容城,如果石璞身死,那么不論上民間還是朝廷都不用思考,只有這個名字,只有這個人。
在石璞和他們這數萬邊鎮官軍到來之前,丁容城穩穩當當地把朝廷控制區域一步步向東面推,只不過是用二萬新軍來完成的這一切,盡管緩慢,但不論是懷集、肇慶府、梧州府都好,只要丁容城推過的地方,再無匪患!
是朝廷看到了斬首,是朝廷覺得太容易,是朝廷不想丁一立下太大功勞,又急于了結廣西的戰局,才指派石璞來摘桃子,指派這數萬精軍,企圖一戰而平的。若是石璞身死,統領廣西的,必然就是眼前這位上馬能于十萬鐵騎之中來去自如,下馬能在科舉場信手舞墨的探花郎,丁一丁如晉。
趙輔垂下了頭,原來,一切的傳言都是真的,只是自己的妒忌,自己的淺薄蒙住了理智。
事實上,丁一完全可以不理會石璞,他可看著石璞死掉,因為有圣旨讓他不得擅離懷集,但他沒有,他甚至準備親身歷險去救石璞。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己先前居然不知道輕重,在這位面前囂張驕橫,象一個戲臺上的丑角。
“撲通”,趙輔在丁一身后跪了下去,垂頭泣道,“晉公,末將錯了。”
丁一長嘆了一聲,伸手把他扶起來:“起來,別這樣,傷口要裂了就麻煩了,趕緊回去躺著吧。”丁一并沒有趙輔想得那么偉大,他只是想深了一層,那就是皇帝和于謙會怎么看自己,如果放任石璞去死,什么也不做的話,而且,他看中的不單單是重新把握廣西大局的問題。
還有這數萬精兵,邊鎮上和韃子搏殺過的兵馬。
丁一的理念向來就是:我來了,我看見了,我吞下了,別想讓我吐出來還給你。
這數萬精兵要收他們歸心,可不僅僅是朝廷的一紙公文。
趙輔想通了以后,就有些惶恐了,又極力想彌補之前在丁一心中的缺失,不一會又屁顛屁顛跑過來,懇求丁一去赴宴:“晉公,梧州士紳翹首以待啊,他們聽說末將能在晉公面前說得上話,求了許久讓末將替他們傳話……”
丁一聽著無聲地笑了笑,在大明權力圈里混了這些日子,已足夠讓他能理解趙輔的意思,那就是后者試探著投入丁一門下的意思!趙輔在傳遞一個信號,那就是他能不能以丁一門下走狗自居!
所以盡管丁一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時候去跟那些士紳應酬,但如果他要趙輔的效忠,要謀奪趙輔手下的近萬精兵,要給其他領軍的將領一個榜樣:丁某人也是一個可以投靠的選擇,并非不喝兵血不吃空餉的丁容城,就跟大家格格不入。
于是,他只點了點頭對趙輔說道:“行,你應下他們,那便去一趟,以后這些東西,盡量的推掉吧。某不太樂意出入這種場合。”趙輔聽著大喜,跪下沖丁一行了個禮,飛奔而去。這卻讓丁一不得不再一次,對于趙輔這廝的體格暗暗佩服了:那可是有著兩處三層縫合的創口,也就是見骨的,每一處都是二十多針,三層就是六十多針,他就這么說跪就跪,說起就起,這恢復能力也真的是太強大了!
梧州府自然沒有京師那樣的奢華,特別在這個年代,廣東、廣西、福建這一塊地盤,并不發達,文化底蘊也比不上江浙那邊,加上侯大茍這些年與大明官軍的拉鋸戰,廣西各地相對來說都比較蕭條,所以宴請丁一,幸得士紳們努力拼湊,把家中存放的食材拿起來,好不容易才整治出一桌席面來。
不說別說的,就魚翅吧,這戰火四起的廣西梧州府,又不臨海,廣州府和廣西后世貴港那地帶的商人,都因為道路不安的關系,不敢過來,哪里來的原料?長沙府、肇慶府那邊的客商也都不敢過來,連香料都缺少了,別說食材。
不過丁一雖是吃貨,還是不至于在這種場面舞筷揮勺,也就略略點了幾下,模仿著首輔氣度坐在首位充當一個吉祥物的作用,倒是趙輔本想替丁一敬那些士紳幾杯酒,卻被丁一開口訓斥:“年輕人怎地這般不曉事?身上披創,一喝酒要是傷口發炎怎么辦?不得胡鬧,傷口愈合前,不得飲酒。”倒把趙輔感動得不行。
宴席去到差不多,自然就有樂師、舞伎上來獻藝,趙輔看著不爽利,低聲抱怨:“這有什么好看?還不若上幾對女飐!”女飐就是女相撲,有說三國東吳就流行,是不是真的且不論,大抵上宋朝風很盛是不假的了,司馬光他老人家就為天子看女相撲而噴過宋仕宗,叫作《論上元令婦人相撲狀》,“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萬民之眾,后妃旁侍,命婦縱觀,而使婦人裸戲于前,殆非所以隆禮法示四方也。”
趙輔喜歡看女飐,大抵也就是“裸戲以前”的緣故吧。、
他這話一出來,在座間的士林中人突然靜了下來,卻有人喝問道:“將軍失言!請自退!此處安有召喚女飐之理?”于是一下子靜了下來,那些士林中人無不拍案而怒視,他們就不干了。
也許士子喝酒他們也會偷偷看女相撲,但此時丁一在座,趙輔提起這話,就讓他們覺得受污辱了,很受污辱,感覺這趙輔這武夫是故意在掃他們面子。丁一無辦法,也只好對趙輔說道:“病酒了,便先下去憩息吧。”
“是,晉公,小將告退。”趙輔感覺到了滿滿的敵意,他哪里是不知輕重的人?席間又沒喝酒,剛才不過咕嘟了一句,就坐他隔壁的人,不留心也是聽不到的,這明顯就是故意發作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