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坐在天井四周的民兵們,無一例外地很有些惶恐,因為對于他們來說,坊間的秀才都是頭面人物了,縣衙里的捕快已經就算官府,可現在坐在他們中間的,卻是永鎮廣西的靖西伯爺丁一。水印廣告測試水印廣告測試這讓他們很害怕,一種底層民眾對于大人物的恐懼,一種弱者對于強者天生的驚惶。而且他們心里有數,伯爺今日叫他們來,大抵就是因為他們在民兵訓練里,帶頭耍賴偷懶的緣故,這便愈更讓他們害怕了。
“老實說,當時并不想去干這差事的,我是一個讀書人,已經有了秀才的功名,考舉人,進士,安安穩穩當個七品知縣,這不蠻好么?對于宦官我向來就沒有好感,雖然他們沒怎么樣我,但作為讀書人,那絕對是恥于同流的,我真的不想去做跟瓦剌談馬價的事。”坐在他們中間的丁一,并沒有板起臉來訓責這些,也沒有跟他們講許多堂皇的大道理。
他象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又象是在這秋風里自語:“跟你們一樣,做木匠活做得好好,種地、賣菜、當貨郎,無端端叫來操練,肯定是不愿意的。”他說著望向四周,那些民兵的臉上,害怕的神色終于略為消減了一些,“但你們沒聽到那瓦剌韃子怎么說,他說,不給,他們就自己過來拿!他們有烈馬,他們有強弓,他們有長刀!我當時很生氣,但他又說,每年他們都在邊關打草谷,就是這么自己來拿的。當時我覺得,我得做點什么……”
“當韃子在邊關打草谷時,離容城很遠,干我底事?韃子犯邊的時候,那是邊軍的事。是朝廷的事,干我底事?于是韃子踏破長城,圍困京師,我就在京師。除了拼命。我別無選擇。”
丁一站了起來,看著那些民兵。他們并不太懂丁一的意思:“侯大茍殺官造反,你們不是皇帝,干你底事?侯大茍入梧州府把前布政使司也殺了,你們不是官。干你們底事?好了,侯大茍在懷集,奸淫擄掠,懷集離此還有二百里路,干你們底事?那么,如果侯大茍攻入梧州,你們怎么辦?拼命?你們知道怎么拼命嗎?”
“不。你們不知道,你們只會躺在地上撒潑,因為你們很聰明,你們發現大明第一師的軍人。跟其他軍隊的士卒不一樣,他們不會打人。今天叫你們來,我并不打算要求你們干什么,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侯大茍的軍兵,不但會打人,還會殺人,懷集縣里,親眼所見,親身所歷。”
丁一起身走到照壁那里,背對著這些民兵說道:“不想訓練的,退出吧,侯大茍的兵馬來,看看你們躺在地上耍賴,能不能讓他們放過你,能不能讓他們不搶走你家里的財產,不掠走你家中的女眷……噢,可能你們還會磕頭,我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覺得磕頭求饒,能讓對方改變主意的?我在懷集,看過有人拿著菜刀,他求那些侯逆的兵馬,說他愿意死,只求放過他的家人,他拿著菜刀,卻不知道怎么拼命,只能割了自己的脖子,然后侯逆的軍兵一腳踢開他仍在抽搐的尸體,沖進他的家里,殺死了里面的男人,搶走了女人和所有一切可以搶的東西……就這樣吧,隨便你們。”
然后丁一就離開了,沒有回頭,也沒有叮囑什么如果真有人退出,就把他們怎么樣之類的話。他本來準備了許多煽動的說辭,但終于沒有講下去。這不是他所擅長的事情。他只是不得不來做這件事。如果可以的話,他更愿意帶上一支訓練有素的小隊,潛入大藤峽執行斬首戰術。
丁一厭惡現在的生活,因為他自己正在每時每刻強迫著自己,在做自己所不擅長也不喜歡的事情。但他別無選擇,拋開國家、民族之類的不提,他需要一個時代,一個教他自己有認同感,有融入感的時代。
也許最為根本的原因,是丁一本身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正是所謂的“理想主義者是不可救藥的:如果他被扔出了他的天堂,他會再制造出一個理想的地獄。”
而在和民兵談完話之后,丁一帶著警衛,離開了梧州府城,他開始巡行在梧州府城和懷集、容縣這三地的農村,他放棄了所有的夢想,用他所熟知的方式,也就是農村包圍城市的方式,從另一個方面開始他的計劃。
兩個月的時間,丁一幾乎在每一個鄉村里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幾乎每一個超過一千人口的村莊里,他都做過一次類似農民講習的演講;甚至,幾乎每兩三個村莊里,都會有一戶半戶聲名不好的地主,被丁一以附逆的罪名正場處決,然后把他們的田地重新分配。
蒼梧縣那些被民眾打死的士紳,遺留下來的土地,自然也在這個過程做了一個重新分配,只不過分配的依據,是民兵訓練里,各項科目的考核成績。不知道是因為丁一那一席話,還是因為土地,民兵訓練的問題,至少是大有起色了,至少有人在地上耍賴打滾的話,便會被其他人嘲笑,甚至還會被其他脾性不好的民兵,飽以拳腳。
以至于侯大茍在大藤峽收到線報以后,這位梟雄一時間有些迷茫了,喃喃地道:“到底丁容城是反賊,還是俺們是反賊?他干的這事,不比俺們還做得絕么?”他真的迷茫了,他感覺丁一不象個官。
但在這兩個月之后,那就是整個梧州府,基本上所有的農村都建立了民兵隊,都有了一兩個秘密組織天地會的預備成員、十來個忠義社的成員,他們不定期地按命令到府城接受各種培訓,帶回去許多嶄新的思潮。
對于鄉村的老人來說,這讓他們憂心忡忡,但對于青壯來說,這讓他們興奮,并且有了一個極為正面的籍口:俺等不是跟著造反,這是靖西伯爺教導的!他們熱衷于在田地說起五年后的廣西,他們憧憬著以后整個廣西都沒有窮人。
事實上,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所討論的,所希冀的,跟密謀君主立憲的那班人的理想,相去甚遠——耕者有其田和平等的教育機會之類的東西,不是楊善、石亨甚至王佐他們關心的事,當時簽署那份東西的那些,依然是士大夫的存在,他們更在意的是相權的名正言順、以及盡可能地把皇權限制到一個極致的范圍,嚴格的說,終極目標,就是把皇帝作為一種精神象征,完全踢出國家事務決策的圈子。
丁一并不是發瘋,而是在廣西這段時間里,他深刻地體現到,這些東西打動不了百姓,因為離得太過遙遠了,甚至包括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對于貧苦的百姓來說,他們也就是“噢”了一聲,然后說一句“敢情好”,他們都赤貧到沒有財產,都是貧雇農了,還有什么私有財產?家里一條褲子,誰出去誰穿的貧民,要讓他們對私有財產不容侵犯感興趣,至少得先讓他們有財產。
當回到梧州府城的時候,丁一發現,有時候扔下不管,也不失為一個辦法。至少李匠頭那邊,在丁一扔下不管之后,他們通過加大彈殼的錐度,來實現了抓取彈殼;而且煉鋼方面在依照丁一給出的焦炭制作方法、懷集蒼梧兩處礦場供應不絕的礦石進行不計成本的實驗之后,開始能穩定出產低碳鋼,高碳鋼實驗仍在進行之中,但至少梧州府城那鋼鐵工場那幾根巨大的煙囪,那升騰起的污染氣體,讓丁一覺得那就是希望,鋼鐵產量,就是一切的基礎。
“師叔,我等不過是做明經題罷了。”而讓丁一沒有想到的是,領導著鋼鐵工場走出實驗室階段,而開始進入正式生產的人,居然是蒼梧縣令杜木。應該是為了混進靖西伯爺的圈子里,所以杜木在發現工場的李匠頭悶悶不樂每天買醉時,他就去搭訕了。
不得不說,跟杜木的交談,讓丁一感覺要比和李匠頭溝通輕松許多,杜木拿出一本裝訂好的冊子,翻開之后向丁一稟報:“弟子聽了李匠頭的苦處,便請他稟告師叔,看看能否讓弟子也來學點東西……”
杜木做事很有分寸,他并沒有搭上訕之后就試探李匠頭,而是主動提出李匠頭應該去問丁一,能不能讓他參與進這件事。要知道這年頭,社會階層的排列是按著士農工商來的,而有錢的商賈,通常要比匠戶過得好得多,以士子,還是官員的身份,來參與工匠的活計,對于一般的士林中人,是很難想像的事。
可是杜木不但放下身段,還很規矩。當時還在下鄉講演的丁一,收到李匠頭的匯報,覺得讓杜木參與也沒有什么,因為本來杜木的家眷都在梧州府城,也可以說在丁一的控制之下,根本就不怕他泄密或是有什么其他的把戲,真有不妥,直接就毀滅了。
丁一示意杜木接著說,卻不料這時丁君玥卻領著人騎馬往工場這邊過來:“先生,侯大茍那邊派了信使來。”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