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蕭養此時已被那風帆戰列艦沖昏了頭腦,或者他本身就是因為丁一言無不中,而對丁某人有著一種迷信式的信仰,連這三個月的適應訓練是什么內容也沒有去詳細詢問,直接就點頭道:“好!我聽一哥安排。”
丁一瞄了一眼被他扔在案上的那份密旨,他暫時還無法清楚這其中的真相到底是如何運作的,但是這對于丁一來說,末必就不是一個機會,至少能以大明舉國的造船資源、造船工匠來完成第一支艦隊的建成,絕對要比丁一自己緊巴巴跟柳依依計算著錢包,這省那省來折騰的效果好得多,至于在這個過程時,被南京那邊的監造官吏、中官偷學的造船技術?丁一壓根就不在意,別說現時大明就除了他就沒什么人看得起工匠,太監里也很難出現一個三寶太監那樣的人才,就算真的有這樣的人,也有這樣的心思,丁一也不在意。
因為火炮的曬裝,肯定是不會在南京完成的。所以丁一按著那密旨的意思,上折請督云南以后,又提出在四海大都督府治所移到舊港宣慰司之前,奏請將四海大都督府治所暫置于廣州府。景帝如果真的要留丁一生路,那么就必定會同意這樣的請求,要不是衙門在懷集,就算有船隊又如何?海船根本就沒法進西江吧,那是必定擱淺的事。
如果朝廷能將四海大都督府的治所放到廣州,那么丁一就打算在廣州府建一個火炮工場。主要就是用于把懷集這邊生產的火炮,裝配到南京那邊建造的艦船上。沒有火炮,或是按大明現在沒有炮架的虎蹲炮,就是把風帆戰列艦的資料給朝廷,也沒什么所謂,重要的是,沒人會要,除開丁一,朝中大佬。誰看得起海外的狄夷?去征服他們?去統治他們?有毛病么?大明強不強先放一邊不說,至少生活品質普遍高于其他的國家,是絕對沒問題的,特別是在現在臨近景泰三年的時間點上——別提西方了,所謂黑暗的中世紀,沒錯,現時就是黑暗的中世紀的尾聲。明年君士坦丁堡才淪陷,再過近十年拜占庭才謝幕……至于工業革命?還要慢慢等到十八世紀。
所以不論是朝廷大佬的認知,還是世界上真實的情況,現時的世界文明里,大明百姓還是生活品質要比其他國度好太多,有資格稱別人為狄夷。也絕對很少有人愿意離井背鄉去這種海外狄夷之地。
奏折寫完,丁一就把這事放下了。
天然呆和柳依依也過來見了黃蕭養,一入門看著,天然呆就高興地叫了起來:“黃師兄!哈哈,你跑哪去了?這么久也不來看我!”她便高興起來。沖著劉鐵吩咐,“趕緊。去弄酒肉,我黃師兄就喜歡喝上兩杯……”說著她身后的奴婢就把兩錠銀子塞到了劉鐵手里,天然呆對一時臉色有點呆滯的黃蕭養說道,“黃師兄!這是我賺的錢!不是偷師兄的銀子,師兄現時是個窮鬼,靠我和柳姐姐接濟,要不他只能去大營里和大頭兵一塊抱馬勺!”
黃蕭養真的呆住了,他有想過重新見到天然呆時的場景,也許是蕭香蓮哭得象個淚人,也許是她會泣不成聲,也許以為見到鬼,也許會激動到昏倒……這是他帶著那些幸存的手下,官府宣稱授首的手下,偷偷潛入州府去會以前的舊識時,不論是親友、舊故,哪怕是青樓以前相熟的女校書,通常都無出其外的幾種表情。
而在黃蕭養冷靜下來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和天然呆說話重述兄妹之誼,而是沖著丁一納頭便拜:“一哥,阿養給你磕頭了!”然后不等丁一來扶,黃蕭養自己翻身躍起,那是自從他走進丁府之后,第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開懷笑臉,哪怕一臉的刀疤也遮不住心里的歡喜,“阿養千錯萬錯,把師妹托付給一哥,卻是再對不過!萬幸這事卻是無錯,總算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師傅啊!”
道理很簡單,不外就在丁一的保護之下,天然呆根本就不知道黃蕭養的事,她壓根就不知道風傳那個南邊的造反頭就是她的黃師兄,也不知道丁如玉晉身武將,所打的黃蕭養,就是她的這位黃師兄。
丁一把她牢牢的保護住了,讓她可以保存著自己的天真,用她那天然呆的性格,無憂無慮地生活。不論是呆還是懶,如果沒有一個強健到足以倚靠的懷抱,并且這個懷抱又愿意盡自己所能遮風擋雨,是呆不下去,也懶不下去的,就是當乞丐,也要學會看眼色,碰到風三公子那樣的角色要是還湊上去要錢,被打死真沒什么意外。
黃蕭養造反稱王,這可不是偷了東家一只雞或是借了西家斧子不還的事啊,但丁一便這般護著她,不教她煩心,使得她仍舊可以呆萌地生活著,仍舊保留那純真的本性,不必去為世道的艱難而改變自己,而精明起來。
“大舅是明白事理的人。”柳依依在邊上微笑著說道,她握著天然呆的手,“妹妹總說大舅不識什么字,也沒讀過什么書,別在外面教人騙了去,常常地擔心著。妹妹,依妾身看,大舅于這世情,是看得通透的。”
天然呆哪里聽得懂這拐彎抹角的話?哪怕現在人體內的腸子怎么盤著,她都一清二楚,也別指望她能明白柳依依這樣說來全是廢話,意思全在話外的腔調,她歡快就這么掙脫了柳依依的手,無拘無束地抱著丁一的手臂晃動著:“師兄,你別聽姐姐瞎說,黃師兄他就是個呆頭鵝!咱們現在有一大片工場了,我給黃師兄擔保,教他去工場打個工好不好?要不叫他去挖礦,他呆頭呆腦,還算有把力氣……”
丁一苦笑著點頭道:“好的、好的,此事我已有安排。”
然后她又對黃蕭養呲牙瞪眼作兇狠狀:“黃師兄,你一定要聽師兄的話!對,就和聽師傅的話一樣!不然我不要理你了……對了,發了工錢,全部交給柳姐姐,錢放柳姐姐那里,很快就會多起來,攢上幾年,到時就可以給你說房媳婦……”她就這么傻乎乎幫著黃蕭養計算著,一個埋怨著兄長不爭氣不長進的妹妹,懇著自己的夫婿給不曉人情世故的長兄謀份活計。
一點也不脫俗,更全無英國公府中那位素雅高貴長駐丁一心中的佳人,那種一語不發,已教人看上去,便覺世間事她盡于胸中了然的智略。此時的天然呆,顯得俗氣,甚至顯得村土味兒來,但丁一卻下意識緊了緊臂彎中的手,正因全無雕琢,方是生生活活的人兒;正因她為自己的兄長擔心,才是人性。
黃蕭養一直仰著頭,唯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的淚,不淌下來。
他并不悲傷,只是感動,跟先前面對丁一那種男人間的情誼是全然不同的,便是天然呆的數落里,他有一種游子歸家式的感動,這便是家人,只有家人才會這般毫無顧忌的述說著她對自己的擔憂,又擔心著自己的活計和將來。
但慢慢地,他終于忍不住了,咳嗽了幾聲扮作是風將沙子吹入了眼中,伸手拭去獨眼的淚水,沖著天然呆說道:“師妹,能再見著你和一哥,已如隔世重活一般,你放心,阿兄會好好做工,一哥教我去做什么,阿兄都會把事辦妥當。”
“記得不許偷喝酒!發了錢要交給柳姐姐存著!”再溫柔的女人,對于從小一起長大的、而又覺得他不懂世事的兄長,也顯得兇殘潑辣起來,把丁一都嚇了一跳,沒想到天然呆還有這氣場?
而這位殺官無數,揭竿稱王的順民天王,也被她唬得老老實實,如木訥的兄長,無奈地面對著小妹的規勸:“好啊,我記著了啦……”但終于某些話題,黃蕭養還是不甘心地反駁起來,“點解啊?點解要讓我找個寡婦娶了過門?”
“你也不看看自己整天惹事,把臉上和眼睛搞成這樣……有了錢又去喝酒……沒出閣的閨女,誰愿意嫁你?這事就這么定了!”天然呆毫不留情地數落著他,又向丁一說道,“師兄,你要幫我看著他!”事實上,她對黃蕭養真的是不放心,從她去廣東把黃蕭養救出來之后,硬要拖著他上京去找丁一拿主意,就可見一斑了。
丁一也只能應道:“善,此事便落在師兄身上,行了,你別老是說阿養了,這樣,我和阿養還有事要談,你和依依先去休息。”邊上柳依依也是知情識趣的人,她可是知道黃蕭養是什么人,天然呆也可以夠了,所以她也配合著扯著天然呆,行了禮,自回后宅去不提。
丁一向黃蕭養望了一眼,苦笑道:“她就這性格,卻是關心你,不是……”
“一哥,我曉得,是阿養不好,自小便教師傅操心,師妹五歲那年,師傅病了,我犯了事,是她拿著銀子去找了附近長者磕頭,去衙門把我弄出來的,阿養對不起她和師傅……”黃蕭養極是感慨,不過說著他便抬起頭道,“一哥,你說要去做什么訓練?分派下來吧,阿養現時就去……不了,休息了許久,不必休息了,現時就走吧,我總要做上幾件,教師妹看著,不必為我擔心的事來。”
丁一點了點頭,也不堅持,只是教黃蕭養若是受不了苦,便自回來就是,然后教親衛帶著黃蕭養,便直接往新兵訓練營去了。
這一夜,終于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