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尚有些寒意,只不過景帝心胸之中卻是有著一團郁積之氣,燥熱得全身都難受,按中醫的說法,大致就是內火太旺之類的講究了。偏偏這種郁積,他還不能在于謙面前開口說出來,否則只怕于謙又要對他進行一番說教了。
他的郁積便在于:為什么丁一能做的事,他身為大明天子,卻偏偏就不能做!
事實上景帝是知道答案的,但他不愿意去面對它。其實答案很簡單,就是四個字,戰亂之地。因為戰亂的原因,使得原本很多士紳或其家人都被義軍殺死或是折磨到破家,就算能夠家族茍全的,所謂的寧為太平犬莫為離亂人,只要丁一能給予他們一個平安,就算少了許多特權,但總好過面對義軍明晃晃的刀槍吧?就算要跟百姓守著一樣的規矩,也總好過沒規矩吧?
“若是早些日子收到這份線報,原不該下那道旨意的
。”于謙拈須搖了搖頭,卻是說道,“現時看來,卻便是有些行險了,只不過如晉向來忠義,料來應也無有什么相干,只不過皇帝以后有什么旨意,還當九思而后定啊!”
景帝擠出笑臉點頭道:“先生說得是,朕記下了。”這個事景帝卻是心里有數的,他和于謙想的并不一致。于謙的出發點是不可能容忍有獨立于中央政權的地方軍閥集團,所以他打算把丁一暫時調離廣西,再從行政結構進行梳理,把軍政兩權剝離開。丁如晉有永鎮廣西的軍權可以,行政權就不要插手了;而景帝的想法卻是丁一你不是就想要出海么?行,把廣西平定了。滾吧,最好把英宗接上,一起滾蛋。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事?為什么景帝會突然想放手?說起來就要從廣西的廠衛衙門說起了。現在別說東緝事廠,就是錦衣衛,也沒爛到明末那樣,后面萬歷年的朝鮮抗擊倭狗之役,錦衣衛還算有所作為的。所以廠衛除了在州府的衙門之外,自然還有許多暗線存在。
但是在平樂、梧州兩府的暗線,已經根本很難再開展活動了。在這兩府地界之中。廠衛的衙門收上來的線報,已然大不如前。一個是因為丁一通過忠義社、天地會、民兵組織,把這兩府經營得水泄不通,并且丁一有信用。舉報者的賞金就算在可給可不給的情況下。也是一律照付的,所以舉報的人也不少;另一個是因為這兩府的工業開始崛起,所以就業機會和創業機會真的就如雨后春筍一般,一個普通士兵身上,從頭到腳,需要帽子、頭盔迷彩布、迷彩服、常服、禮服、攜行帶、背包、手榴彈包、子彈盒、布鞋、牛皮靴……就算火銃和子彈、工兵鏟、刺刀都由丁一的工場自己生產,那么火銃的槍托、握木,工兵鏟的鍬把等等。總是要外包的吧?何況大明軍方還要向丁一購買雞胸甲和火繩槍!
光是一個軍用品所衍生出來產業,就創造出很多就業的機會和小工坊誕生的契機。涌入的勞動力多了,收入增加了以后,各類需求也大增,所謂經濟上的乘數效應,各行各業都興旺起來。
“看來怕是要給廠衛那邊,多拔些銀子。”景帝在于謙辭出去以后,對著興安如此說道,“你去擬個數目上來吧,錢從內庫來出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朕總不能讓辦事人為難……”興安自然是迭聲的“爺爺圣明”,這倒不算是拍馬屁,卻真是實情。
因為在這種大勢之下,錦衣衛給的那點錢,真的就很難讓那些暗線動心,去花心機刺探消息來換取獎勵
。往往交上去,都是一些垃圾信息,例如早晨駐城東的部隊出來,繞城跑了一圈,無人掉隊之類的,廠衛要這樣的信息來做什么?
再說能被派下去負責廠衛的人等,也不是人頭豬腦,當然能看得出來,這兩府之地已被丁一經營得鐵桶一般:定期的洗腦,在揭示侯逆所部并不是如他們所宣傳的替天行道,同時與之相比的,是丁一自己——為什么侯逆不是真的替百姓做主?替百姓作主的人應該是怎么樣?應該是容城先生這樣!無形之中,丁一的形象真的想不高大都不行了;眾多商機,使百姓都忙著去賺錢;眾多表面上看過去忠君愛國的組織,把本來一盤散沙的民眾,準軍事化起來……
所以錦衣衛衙門和那些采珠太監、礦山太監合議之后,就把結論送上京師。按那線報,那就是丁一所至,百姓皆深沐容城先生之恩,而丁一每次講演,幾乎都會提到民重君輕的話來。
廠衛敢去對王驥下手,卻是不敢去向丁容城這樣的人物下手,因為丁一并沒有王驥那一大家族的拖累可以成為把柄,而誰又知道,廠衛之中,就沒有仰幕的人,或是受了容城先生恩惠的人存在其間?萬一要是泄出消息,說到自個添油加醋弄丁一黑報告,到時自己如何擔當得起?別忘記馬順就是被丁容城一刀梟首的,盧忠想搞丁一,現在呢?不論是真瘋還是假瘋,總之就是瘋了。
所以他們提供的,算是比較原始的素材。不過京師的大佬,就沒那么多的顧忌,直接就下了結論:只知丁一,不知君父;明平侯逆,暗失廣西。
這就是很誅心的話了,幾乎同指責丁一造反差不多了。景帝有他自己的打算,按說給丁這么經營下去,真的恐怕侯逆之亂平定,廣西也成丁一的了,而且丁一根本就不需要揭旗而起來造反,而是形成一種實質上的割據,所以,他開始考慮給丁一找一條出路。
朝廷的大佬,卻就和景帝的思路不同,他們想的是如何把丁一從廣西官場弄走,而且還要讓丁一走得心甘情愿,并且軍事上還要丁一盡心盡力,否則石璞的下場,大家也不是沒看見。于是就有了要求丁容城督師廣西的密旨了:平定侯逆仍然是丁一的事,誰也不打算去接手,但當丁一離開廣西以后,大家就覺得,丁一能保持對軍隊的控制就已經很強大了,對于廣西的官場,他們不認為丁一還能再施加什么壓力。論道堂這樣的東西,是必定要停掉的;民兵組織就沒人會去動它,畢竟還指望丁一平逆……
于謙之所以說這個決定行險,是因為按著線報,桂林府的民兵組織、論道堂,也已在不到一旬的時間里,就建立起來并開始運作
。這就說明了一點,丁一這套東西,有著足夠的群眾基礎,才能在剛剛收復的桂林府,如此快地推行,或者用符合這個時代的話語來說:民心所歸。百姓是認同丁一推行的這套東西的。
那么這個時候,強行去令丁一上京述職,很有可能,丁一就會以戰事緊要為由,拖延不愿北上,這種事也不是沒人干過,王驥就這么干過,朝廷一樣拿他無可奈何。若是丁一不得民心,那么差個欽差,一紙公文,就足以拿下了,可是一旬之內,就能把桂林府弄得條條有理按丁某人的體系運作,一紙公文?扯吧。
“讓如晉上京之際,帶二千親衛護衛左右。”景帝不知道發什么瘋,突然對興安這么吩咐道,“親衛一律隨侍入京,不留駐于城外大營。此乃為國保重之策,韃虜與如晉有深仇,侯逆也然,千萬不得疏懶,帶著數十護衛就上京師來。”興安一時沒想透,不過仍老實應下來。
但當吏部尚書王直看著這份旨意,卻在背地里感嘆:“當今聰慧。”
倒是被稱為于謙妾的項文曜顯得不太開心,他私下跟于謙抱怨道:“如晉有萬夫不當之勇,十萬鐵騎之中猶能自如來去,讓他帶二千親衛,若是在朝堂之上,被訓斥得狠了,先生,如晉這人,是委屈不得的性子……到時他要做出什么不忍言之事,我等如何自處?”
他這考慮要說很猥瑣倒也不見得,丁一如果真的憑著二千親衛殺出京師,那于謙是丁一的先生,到時有沒牽連真的就不好說,而他都被叫做于謙妾了,他有這擔心,倒也還真是情理之中。
只不過,這就顯出了高低,便是被于謙很看不起的,認為戀貪權位不肯求去的王直,也能看得清楚的事,偏偏項文曜就搞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節。于謙看著他半晌,嘆了口氣對他道:“杞人憂天。”這還是看在他平時真的就是門下一條狗的份上,要不然連這四個字,也懶得去提。這真的是一個不同層次的政治智慧,能看破的一眼就看破了,看不破的,跟項文曜一樣,還能擔心得不行了。
當丁一在梧州府接到這份以“家書”名義送來的旨意的時候,他看著就笑了起來,扔給了杜子騰和劉鐵他們,邊上的廣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也就是廣西的封疆大吏徐珵也湊過去看,劉鐵看著就要去點選精銳,卻被杜子騰和徐珵齊齊喝住:“萬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