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雪倒是難得收了,五更時分,丁一和李云聰那八人便已結束整齊。。天剛亮起,便有旨意下來:“奉圣旨:如晉心懷國家,朕心甚慰,不必拘禮再辭,便出宮持符調兵加以甄選……李云聰身負四海大都督府及衛所諸職,再教統兵實非良策……”說了半天就是丁一想出宮就去吧,也給了調兵的信物、不用辭行;然后丁一昨晚推薦的李云聰,景帝卻就不同意。
丁一這時也無心去糾纏這些事,接了旨,便匆匆在李云聰的護衛之下,向宮門口而去,原以為就這么出宮,去京郊大明第二師的駐地,直接調兵訓練,然后籌備糧草,不日就出關去援丁如玉。誰知去到宮門口,這么早便有太監在那里候著,卻是熟人肖強,他見著丁一便行禮,一臉的悲色,不知道的還以為剛死了爹媽:“如晉少爺!不好了!”
這腔調活脫脫把丁一嚇了一跳,以為是孫太后出了什么事,記得這位還有好幾年活的,是到了天順年間才去的。還好那太監肖強接著便說道:“于大司馬的公子,昨天進宮來,說是大司馬略有微恙,想讓少爺您過去一趟,只怕有些話要跟您交代,娘娘擔心著您舟車勞頓,畢竟海路萬里回來,故之就沒跟您提起,讓于公子若是大司馬病情有什么變動,再于夜間來報,昨夜倒是無事……娘娘差了奴婢來說與少爺知曉,畢竟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丁一聽著便無聲地苦笑了起來,這孫太后真的就是拿起母親的架子,看著就是吃定丁一了。而且丁某人還真發不起火來,因為不論哪一節,當真是難以找出一絲半點的錯處,她心痛自家孩子,還能說不說么?又叮囑了病情有變,連夜來報的,還待如何?
所謂陽謀。莫過于此。丁一就算猜到,就算知道,就算他親見親聞又如何?當一個母親心里裝著孩子時。也許她所做的事對錯有待商榷,但本身就很難受到指責,何況每一個細節現在都找出問題,又何況于正如孫太后所明白的。丁一本身就是一個極度缺乏母愛的個體。
大明第二師的營盤就在京郊。相比之于邊上相鄰的京營,大明第二師的形象顯得象個窮苦人——還留存著些許骨氣的窮苦人,大抵任何人到了大明第二師的營盤外,都會生出這樣的感嘆來,發白、舊去的旗幟,是營盤為數不多的妝點物,而那簡陋的木柵,比起其他的營地。更是寒酸到不必提起,按著不遠處的農人所述:“連馬叫聲都聽不著幾聲!”
沒有馬。也沒有什么盔甲,原本那些低矮的滇馬,在開拔到宣大之后,就被石亨的部下調撥了去,就算矮小,再小也是馬,也許唯一能帶給丁一安慰的,是營門口那四名哨兵,穿著鴛鴦戰襖的哨兵,他們身上的鴛鴦戰襖已褪得變成淡紅,還打著補丁,不過他們仍如在云南時,丁一所規定的哨兵站姿,勉強維持著立正的姿勢。
與其說是在站哨,不如說是在堅持著他們最后的一點希望,他們站的不是哨,是人生。
這絕對不是一句文藝的話語,而是真實的寫照,因為除了站哨,除了繼續堅持標榜著和其他明軍的不同,他們實在已經沒有其他的辦法,去面對自己的人生了。宣大前線的將領連拆分他們的興趣都沒有,因為石亨的部下直接就把他們打發了,兵部說如果不堪戰陣就充為民夫,結果那些將領還是拒絕,回復說便是征發民夫,也要比這些兵強,許多將領附署了由孫鏜帶頭簽署的那折子,認為這些兵“無一不痞,忤逆官長”,甚至提出“若于戰時,按律當誅”,也就是說兵部如把這二萬人硬塞過去,也行,那把這二萬人都殺了,就不要怪邊鎮的將帥了。
于是兵部只好把這支部隊扔在京郊,結果京城這邊負責城防的將領,還不都跟石亨他們是一路人?甚至有不少還是出身于石亨麾下的,再說石亨和曹吉祥掌管團營,這京師防務還不是他們說了算?自然也就沒人要這支軍隊,本來石亨的意思是扔給丁如玉的,結果景帝和其他朝廷大佬卻覺得不妥當,于是劃入錦衣衛暫轄,就這么扔在這里。
大約上,就是看著什么時候,挑少量一些精銳的出來,安排進錦衣衛里,其他人就是勸散回鄉了。其于他們在邊鎮鬧騰的一天三頓飯啊,足額的餉糧啊,裝備啊等等,那是鬼才理會他們,反正就是下了令,敢擅出營門者,殺無赦!
現時別說足額餉糧,一天都只有一頓飯,至于餉,那是真沒有,幾個月都沒發過餉了。
能把營門前的積雪掃出一條小路來,能站在這營門口,已就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極限。
當丁一帶著李云聰他們幾個人出現在營盤前面時,那些哨兵張了張嘴,但卻沒有按著丁一在云南邊境時所要求的,喝令來者止步,然后查詢身份,問明來者的目的。畢竟,他們不是新軍,更不是大明第一師那些從一開始就按著正規操典訓練的士兵。
他們所做的,就是不約而同奔到丁一身前三步開外的地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沖著丁一便這么磕起頭來,嘴里哽咽喊道:“制軍啊!您可來了!制軍啊!這朝廷有奸臣啊!不教小的們活啊!”、“制軍,小的沒給您老人家丟臉!可他們不讓吃飽不提,壓根就沒讓小的們上陣!”營門口這時又起了喧鬧,大約是聽著這幾個哨兵的聲音,有人跑出來看了,然后整座死氣沉沉的營盤,如同一下子就活了過來,一個個士兵、軍官奔了出來,從營門口到營內,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都是全舊的鴛鴦戰襖,全跪在那里,大約是一個把總領著幾百人,丁一扶起那幾個哨兵,慢慢走了過去,便聽著營內領頭的,開口道:“小的叩見制軍老大人!給制軍叩了!”、“小的們給制軍叩頭!”
丁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在這寒冷的天氣里,便是一團升騰的白霧,如那前路,教人望之不清,但不管如何,他現時所得能到的,也就只有這支軍隊了:“都起來,學生來了,便不會放著大家不管,云聰,去買些豬羊來,再去丁家商鋪那邊調些棉布,兄弟們戰袍都舊了。”
李云聰領命帶了兩個士兵而去,跪在丁一面前那幾百軍兵,卻就許多人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他們看著丁一,便如同孩子見了爹娘一般,也只有丁一,才會一到營里,剛進營門,就教人去買豬殺羊,又要給大伙添衣裳,忠誠向來不是無緣由的,就算有著信仰支撐,但丁一這兩句話,卻是生生就將大伙的心窩烘暖了,這支部隊,過了這一關,丁一的烙印已是不可抹去,便是丁一做了什么人神共憤的事,這些士兵第一反應,必定也就是:這決不是丁制軍做的;若是丁制軍做的,必是該殺!
聞訊帶著親兵前來的石亨和曹吉祥,不可置信看著井井有條運作起來大明第二師營盤,當真是合不上嘴巴了。他們也是帶老了兵的人,自然知道大明第二師沒有他們折子上說的那么不堪,要知道,原本就是邊鎮調過去的兵,這些軍兵本來就是從各個邊鎮包括宣大在內,抽調出來的,再怎么差也不至于不堪用,只不過他們覺得這大明第二師的軍兵全是刺頭、老兵油子,不好管理,士兵提出來的要求,比如說三餐飯管飽,餉糧足額,就算邊鎮將帥不喝兵血,戶部那邊的官吏也要吸血的,怎么可能做得到?當然,若果只是大明第二師,那或是可以做到的,不過石亨等人又如何敢做?一旦做了,其他軍兵必定又要求同等待遇,到時豈不是大亂?所以這些兵,石亨他們一個為了給丁如玉個人情,一個是真的不愿使喚。
“這丁容城,得多少銀子灑了進去?”曹吉祥捏著蘭花指,遠遠望著大明第二師的營盤,頗有些陰陽怪氣地問著去打探消息回來的親兵,當時石亨和邊鎮軍將不要這支軍隊,曹吉祥也是來看過的,結果名義上的大明第二師師長,有著右都督身份的張銳根本說話就濟不了事。
當時曹吉祥已經表示,會盡量照顧他們,一天三餐是不可能的,不過,一稀一干讓大家吃飽是可以商量;餉糧方面,曹吉祥也很坦誠,說是戶部發下來多少,他只抽一成,至于發到軍中,各級軍官要抽多少,他便不管,關鍵是軍隊里不要有鬧事。
那親兵單腿跪地稟道:“回公公的話,方才小的混近了去,只聽說趕了一批豬羊入去,怕有上百頭,至于錢糧,卻是沒有提起……對了,據他們說,丁總憲還教弟子李云聰,去賒了不少棉布,說是要給軍兵做新袍服,除此便無他事了。”
曹吉祥聽著,笑著臉上橫肉顫抖,一拍大腿對石亨笑道:“一身衣裳兩口肉?這班殺才要是如此識趣,伯爺當時嫌他們不好管教時,咱家也就收了他們,丁容城啊丁容城,伯爺!今遭你我卻是有緣,來看看丁容城如何狼狽出營!”
在他想著,等得軍兵吃完了肉,說到錢糧,丁一就自然是被嗆得受不了,不得不倉惶離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