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聽著氣得雙目混圓,那籠在袍袖里的拳頭,指甲都刺進肉里了也不知覺,只點頭笑道:“好,好,好!”所謂怒極反笑,大約便是這般道理,“朕為干城解戰袍,哈哈,朕親出京師迎之,為其解袍,丁如晉,彼當得起么?”
這話一出,幾乎同時的,于謙和陳循,包括頭臉還染著血的興安,以及邊上坐著的石亨,異口同聲:“圣上慎言!”、“爺爺慎言!”都在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再度發揮,以免說多錯多,雖說此處不是奉天殿,但在內的還有諸位閣臣呢。
身為閣臣的彭時也是狀元出身,在世那幾位狀元郎對丁一頗有好評,他也看著逢年過節,丁某人對這些實質上的先生,是從不曾缺了禮數了,所以禁不住就起身開噴:“微臣斗膽,敢問圣上,以丁如晉之功,如何當之不起?”
于謙和陳循都在皺眉,俞綱看著有了開頭,當下也跟著噴:“蕭何直言漢高‘素慢無禮’,漢高猶能拜將,今丁總憲,以大明第二師萬余劣卒,擇其精銳數十人奔赴關外,以安西都督府之兵,大破十萬鐵騎!圣上豈能吝薄至斯……”俞綱噴完,江淵又接著引經據典跟進開噴。
他們不是言官,嚴格的話,按一開始內閣的存在意義,是皇帝的秘書,首輔就是秘書長,本來是該為皇帝說話才對。但也要看這皇帝是誰啊,要是明太祖還是成祖。這些閣臣多數再不滿也不敢開噴的,但這位可是為了易太子,要出銀子賄賂閣臣的景帝。
何況在他們看來。景帝打壓丁一,就是打壓士林!這跟要提商稅一樣,都是損害士大夫階層的利益,丁一這么大功勞,景帝出城迎一迎,居然敢說丁一當得起么?連丁一立下這般大功,都這么對待。以后士大夫不都得夾著尾巴?便是士大夫階層希望丁某人明天死掉,今天也得爭這么一口氣!不能教景帝有著這么一個習慣性思維。
他們跟丁一并沒有什么利害關系,談不上仇也談不上恩義。主要就是在于階級性的問題,才會開噴的,如果商輅在這里,就必定不會噴;包括彭時這對丁一有好感。也只是不平提了一句就算了;于謙和陳循。是真心要保丁一,所以連于謙都放過了噴皇帝的機會。
因為這么一噴,不用說,這位不是唐太宗啊,這么噴著,景帝肯定就愈發的恨丁一了!
俞綱和江淵卻是不管,兩人居然呈現出極好的默契性,簡直就是雙打選手一般。此起彼落足足噴了景帝一炷香有多,直到景帝很無奈地說道:“朕非此意!朕是以為如晉當得起的!汝等何其太急?朕方才并未說完。所謂自問自答,但是道‘彼當得起么?’,‘舍彼其誰哉!’汝等君前失儀,這次作罷,下回如此,必不輕饒!”
也就景帝這無下限的,方才硬生拗了過來,止住了閣臣的狂噴大連招。不過他還是必須面對一個問題,那就是怎么把丁一弄回京師?丁一這樣掛印而去,不論民間還是士林,絕對不會說丁一的壞話,不必提道德制高點的論調,于利益而言,一個蘿卜一個坑,丁一不干辭官,至少大明第二師是不會閑置的,必定就要派到某處駐扎,于是一個督師的空缺就出來;都察院空了一個左都御史,單是身為閣臣的王文就看了這位置很久了,當然左都御史無定員,有必要可以加銜之類,但總不能弄個二三十個吧?丁一要辭了,王文補上去也就合情合理,別以為右都御史、左都御史都是正二品,那可是完全不同性質的。
于士林來說,肯定就說丁一高風亮節,不貪戀權位;于民間而言,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那就是活生生的傳奇人物了。
但諸部尚書與首輔次輔,包括一眾閣臣甚至王文在內,誰也不敢放丁一辭官。
史筆如刀啊,這大破十萬鐵騎的丁一,就這么讓他辭官回廣西養老,這又不武將出身,人家是探花出身的,正正經經的進士,這說得過去?朝有奸邪,嫉妨賢良,絕對是跑不了的;或是關外草原,隔年又再打草谷之類的,景帝一個昏君的名頭,也是必然跑不掉的。
“先生,眾卿家,”景帝很無奈地面對這個問題,甚至還對興安招了招手,“你也說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總得想個法,教如晉回京師來才是啊!朕是全無主意,盡賴諸位了!”這倒不能算是景帝的無能,總不能樣樣事他都想出辦法來,那還要內閣干什么?
所以一眾閣臣和于謙便討論起來,最后討論出一個章程,自然,恩從上出,也還是壓了壓,給景帝一個提高賞賜規格的空間,在仍舊保留云遠、云南、貴州等處總督,以及領四海大都督府之外,加太子少保,追封其父母;賜南京兵部尚書銜;安全局衙門劃歸都察院,提升到正五品,與六部的清吏司同一級別,由丁一親領;賜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贊不名。
入朝不趨,臣見君須趨,即快步走,表示尊重,而丁某人現時可以慢吞吞地來;劍履上殿,宋朝以后,就沒有君臣坐而論道,都是站著答話的,所以早就不用脫鞋,丁一又有個帶刀舍人的散銜,看著這條似乎無用,但其實不然,有了這一條,丁一不但進宮可以帶武器,上朝也可以帶武器,而且皇帝就坐以后,丁一是可以弄個錦墩、凳子之類,在下邊坐著的;謁贊不名,這條就很嚴重,本來臣拜君時由侍臣唱名,比如說左都御史丁一,現在侍臣就不能唱名,只能說左都御史。正是所謂“如蕭何故事”,漢高祖對蕭何就是這樣的。
景帝咬了咬后槽牙,長嘆了一聲道:“國家待如晉何其太薄?為何不加公爵?”
他這話一出,于謙就起身道:“圣上,還望念在如晉一片赤忠,縱有任性,也是年少……”
“臣附議,圣上三思!”陳循也起身奏道,“還是為國家念,保存無雙國士啊!”
封公爵,丁一才多大?要是九邊有事,到時又要丁一出馬,那是不是封無可封了?
其實景帝本就是想要捧殺丁一的,但看著首輔和實際把握相權的于謙都不干,其他閣臣明顯也不見得敢出來贊同他,便也只好作罷,于是又賞賜了丁一許多御用之物,賜著蟒袍玉帶這個本來就有的,現在又再蔭二子——丁一還不知道在哪里的兒子,已經就有了散侍舍人官身等等。又下旨去將宣府總兵官孫鏜訓斥了一通,為著他將丁一關在關外數日,罰了半年的俸祿,算是給丁某人出了氣。
這時孫太后又教太監肖強過來傳旨,卻是將英國公府的張玉,許給冠軍侯丁一為妾,張玉本就是庶出,也必定是庶出,她才二十歲前后,張輔能生,原配也生不了的,所以庶出的女兒嫁與丁一為妾,倒也不算太過荒唐。
當然了,若是先前,那必是絕頂荒謬的事,哪怕丁某人封了靖西伯。但現時不同,丁某人可是太子少保,冠軍侯,大司馬,更有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贊不名的殊榮,英國公府庶出的女兒,許與丁少保為妾,真的也是說得過去。
至于張玉本人的感受?不好意思,這是景泰三年的年底,張玉的感覺,大約除了丁一之外,只怕是連她的生母,也不見得很在意,倒是會慶幸,自己女兒找了個好歸宿,怎么說也是少年權臣,雄姿英發,而不是如她自己當年一樣,給那七老八十的張輔蹂躪……
諸事參詳停當了,就自然是內閣票擬之后,交與景帝批閱用印,再由興安去充任這宣旨的太監,趕緊和張懋一起,往天津趕去宣旨。最可憐莫不過興安,這把年紀,剛剛去尋太醫裹了頭上被景帝毆打出來的傷,就又急匆匆地跟著張懋出京去了。
張懋這廝又是個不安份的性子,一路上那是故意賣弄馬術,護著他那三十騎,都是草原的出身,自然是跟得上他,于是策馬急沖一陣,到那馬看著有些累了,又毫不停留躍上備馬,又再狂奔而去,興安哪里敢跟他一樣?雖說也帶了兩匹馬,但興安又沒活夠,自知沒有這等馬術,這么跳著就是找死。
可偏偏張懋那廝還在前面叫嚷:“快些、快些!公公,你若行得慢,先生上了海船,咱們就得追去廣西,那本公爺卻就不能奉陪了!”興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畢竟丁一都把印信扔給張懋,帶入京還交與首輔了,要是真的坐了海船回廣西,那興安還真得追下去。
于是興安也豁出去,不惜馬力趕了上去,一把扯住張懋:“公爺且慢,聽咱家一言!珰琰坊里那一對姐妹花,不知公爺可曾看過?”張懋聽著點了點頭,興安便道,“咱家回了京師,便教人把那對姐妹花送到英國公府里,只是公爺還請派上手下,請丁總憲可憐咱家,無論如何稍一留步才是……”
“你說真的?”張懋瞪圓了眼問興安,“真把那對姐妹花弄來給本公爺?”看著興安很肯定的點頭,張懋一拍大腿在馬上笑道,“那成,慢慢趕路,照顧興安公公這老骨頭就是……我家先生?他再生氣,也得船來才走得了,這船再快也得明年初十才能上來……”
興安聽著真是欲哭無淚,那先前說什么跑慢了丁一就坐船走了,又是哪個說的?這真是麻子不叫麻子,坑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