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家小院并不太大,于謙的清廉任誰也指摘不了的,這宅院相比于金魚胡同的丁府,那就小到可憐了。一下子涌進來許多人,正堂里都坐不下,只好在天井的檐邊擺了椅子坐下,這還是朱動細心,出來時就帶了許多折疊的馬扎,要不然于家宅里,哪怕有這么多椅子可用?
能進得于家小院,都是頭面人物了,正堂里坐著的,是掌握京師團營的石亨、曹吉祥;接下來就是太常寺正卿許彬、光祿寺卿楊善;然后就是英國公張懋和掌五軍都督府事三位勛貴,前軍都督府的都督、后軍都督府、右軍都督府的僉事。
正堂還有幾個空位無人坐,但在天進邊上的檐下,卻就坐著六部的五位侍郎,七八位十三道掌印御史,還有京縣大興、宛平的知縣。而丁一就微笑著袖手立于天井之中,這幾乎就是一個小型的朝班了,過不一陣,有親兵奔入,低聲向丁一稟報,丁一就迎了出去,卻是吏部尚書王翱、兵部左侍郎兼任左春坊大學士的閣臣商輅、兵部侍朗李賢還有刑部侍郎姚夔也來了。
商輅看著這架勢,卻就展顏而笑,用力把了把丁一的手臂,低聲道:“三弟成竹在胸,善。”他并沒有去怪責丁一事先沒有跟他說,這種事,哪里可以還沒舉事,就四處宣揚的?何況他是閣臣,也就是景帝的秘書,丁一沒有跟他說,就是不想置他于兩難之地。
李賢也是拍了拍丁一的肩膀,沖他點了點頭沒有說什么。
倒是王翱有些不快,沉聲問道:“少保意欲何為?說是少保有恙,延請老夫前往,卻又將老夫送到于大司馬這里來,如此形同匪人,將老夫擄于此地,真斯文掃地!”因為他們這些人,可就不比先前到來的,是立憲密約的參與者。
“天官請息雷霆之怒,待人齊了,學生自然與諸公一個交代。”丁一對于這位代替王直的吏部尚書,并沒有因為他的不客氣而發怒,因為事實上京師吏部現時兩位尚書在視事,一個是老王直,一個就是這位加了太子太保的王翱,王直年邁,實際上就是王翱在掌握部務,所以于謙說王直貪蠻權位不肯求去,也不算是空穴來風的說法。
永樂年就進士的王翱,不滿地冷哼了一聲,和商輅去到正堂坐落,李賢和姚夔卻便只能在屋檐下的馬扎坐著了。而緊接著,丁一聽了親兵入報,就笑了起來,迎出門去,這回入內的,卻就是首輔陳循了,院間坐者,除了王翱之外,無不起迎。
陳循這景帝的大秘書,卻沒有王翱那吹胡子瞪眼睛的做派,他倒是笑問丁一:“大司馬何在?”于謙,這景泰年間的實際相權掌握者,始終是沒有出來露面。
“家師候公久哉。”丁一笑著行了禮,卻沒有把陳循引到堂上安坐,而是請了王翱一起,和陳循一同入了于謙的書房去。
石亨很不滿,對著曹吉祥抱怨道:“若彼等猶自在朝,置吾輩于何地?”這些人,本就是景泰朝的高官,如果這些人都參與復辟,那么就算復辟成功了,也輪不到曹吉祥和石亨等人掌權啊。
曹吉祥卻不在意,只是笑道:“咱家視富貴如浮云,是心懷舊主,應合少保之呼,共舉義事。”聽得石亨都想吐了,說誰視富貴如浮云,也輪不到這廝來說啊!曹某人這廝,喝兵血、鉆營之事,那做得不要太絕了!只不過石亨也明白,曹吉祥是內廷官,也就是太監,在座的人,都是外廷官,要是復辟成功的話,石亨或是沒有多少利益可言,做為唯一參與的內廷官,曹吉祥的好處,那自然是不必說了,所以曹某人才會說出如此惡心的話來。
此時書房之中,于謙鐵青著臉,一把長劍就扔在書案上,看著丁一領了王翱和陳循入內,便冷然問道:“逆徒!圣天子在位,你意欲何為!瓦剌鐵騎圍京,老夫亦面不改色,持劍而戰,汝若欲強施逆行,老夫今夜,便……”他本就有哮喘,說著卻就咳了起來,害得陳循和丁一都連忙上前,給他拍打按摩,好半天才停下來。
“先生,天官。”丁一對著于謙和王翱抬手行了禮,沖他們說道,“此間事,便由首輔與兩位商議吧,外間諸多事務,學生還需前去料理,便先請罪告退了。”說著一揖,沖著陳循點了點頭,便出了書房去。
陳循并不是立憲密約的成員,但在今夜朱動去請他時,給他看了立憲密約之后,他并沒有用多久的時間,就提出要看密約原件,而在得到丁一同意之后,看到了原件,陳循就要求自己也附署其后。
這位狀元出身的首輔,是完完全全被這立憲條約所吸引,只因這事辦成了,他就不是現在的首輔了。現時的首輔是什么?就是景帝的秘書長!而如果按著這立憲密約的話,他就是相權掌握者!
就算龍椅上的皇帝強勢到不行了,按密約所提出的二元君主制來立憲,他這首輔至少也是丞相,相當于德國有名的鐵血首相俾斯麥,在法理上有權率領六部的丞相,而不是一個大秘書;若是皇帝不是特別強勢,按立憲秘約所說議會君主制,那他這首輔,就是實際上的國家元首!
他為什么不干?憑什么不干?
至于丁一專權,陳循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丁某人是否會如朱動所說,不干涉朝政呢?
也許到了復辟成功,丁一會不認帳;但此時不答應,大約朱動那一眾人,就要逼著陳循以身相殉了。在死亡和丁一可能反悔不認帳之間,陳循事實上也不用太猶豫的。而他附署密約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來說服于謙跟王翱。
出到外邊的丁一,立在天井之中,卻對著在座人等說道:“歷史,會銘記這個夜晚。”
石亨此時原本想要冷哼一聲,他原就是梟雄之輩,試想土木堡之役,他麾下軍隊盡亡,這人單騎得還,那真如喪家之狗一般無二的,近代被喚作玉帥的吳佩孚,兵敗之后就是去當寓公了,那還是維持著八大處的心腹親信呢,石亨是單騎逃還,可見慘到什么程度?這人居然還有壯志雄心,敢于招募壯士,與韃子再作血戰!所以別人見看丁容城名滿天下,縱有千般不滿,面對丁一也是不敢作色,他卻不然,眼看就要發作。
但此時一片雪花,在院子里如同白晝的火把光照下,飄飄墜墜地落下,就這一片雪,看在石亨眼里,卻教他福至心靈,突然之間清醒了過來:丁一將他和曹吉祥,還有五軍都督府在京視事的都督、同知、僉事,都喚至此處,末必就不是軟禁啊!
這一節想通了,后面以石亨沉浮宦海的經驗,就很明白了。
丁一分明就是怕他們在今夜折騰出不受控制的事來,所以直接將他們這些軍隊的大佬,拘禁在此!否則的話,要干這等潑天的大事,必然是各個軍頭奔赴軍中,然后盡起心腹,各路軍隊齊聚涌入紫禁城里才對啊!
“在座諸位,有人是為了理想,認同學生的理念,不辭粉身碎身,為蒼生、為大明之重光,來到這里的。”丁一伸手接著那片雪花,他就看著那片雪花,如同雪花里,有著這世間最大的奧妙,“有人是為了富貴榮華,加官進爵而冒著抄家滅族的危險,來到這里的。”
他抬起頭來,看著姚夔,笑了起來:“你我志同道合,縱不附署,也是同志。”歷史上,在石亨復辟之前,陳循就指示姚夔就起了一份奏折,請英宗復位的,只不過石亨他們舉事太過突然,然后這份許多人附署,包括于謙在內的奏折,才沒有送遞上去,所以丁一這么請這位到此。姚夔聽著點了點頭,起身一揖復又坐下。
“大兄、二兄,不管你們愿意與否,小弟要做這事,兄等必定不能置身事外的,故之小弟教門下子弟,請兩位兄長到此,若兄等對此有異,請割袍斷義自出,小弟擔保,無人加一指于兄等身上。”丁一對著商輅和李賢這么說道。
因為這兩位,認真的說,景帝是有恩于他們的,商輅不必說了,李賢更是“自郎署結知景帝,超擢侍郎”,所以丁一給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如果不叫他們過來,那就是丁一失敗了,這兩人也是說不清的;但此時聚于一堂,如果這兩個不認同,割袍斷義而去,那事后卻就是說得清楚的。
商輅這原本丁一覺得有點不太夠義氣的二兄,卻是笑道:“何忍相棄而去?不必贅述!”
而李賢這位出了名的大噴子,倒是猶豫了一下,方才抬頭對丁一道:“汝于今夜舉事,應遣人前往軍中,分派心腹盡起團營兵馬才是,教這石總鎮與曹某坐于堂上,直如兒戲!事已至此,有甚么好說?趕緊分派諸般事宜,依為兄看來……”他說著,就要開始噴了,皇帝都照噴的李賢,還會照顧丁一面子?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