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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大牢,大邑縣安仁鎮的劉宗英攏著袖子從牢房里面出來,被晌午正當頭的陽光刺得兩眼流淚。他是因為成都貢院街的那次大逮捕入獄的,罪名是“非法集會”,據說本來是要判流放婆羅洲的。但是因為家里面賣了些田產湊銀子請來的湖南籍“大狀師”有點本事,愣是把挺大一個罪名給辯沒了,不過因為整個案件的審理拖得比較久,他還是在大牢里面待了好幾個月。
四川省目前還是“軍管”期間,東南八省的那些新法管不大到,實行的還是原來一套舊體制,官員胥吏也大多是清朝遺留下了的人員。成都府大牢就是以前的成都府監,獄卒和管事的官員都是原來的老人,當然都是見錢眼開的主兒。如果家里有錢有勢,自是可以倍受優待,連過堂都安排的早一些,有路子肯花銀子的都早早放出去。安仁劉家在當地是一等一的土豪,可是在成都不算什么。所以才會被關那么久,而那些更窮一點的書生,更是被當成首犯頂了杠,發配去婆羅洲了。
大明雖然在努力建設法治,但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即便是在開風氣之先的廣州、上海,有法不依,執法不嚴,司法的問題還是存在的。只有少數用來處理大宗商業糾紛和涉外案件的“模范法庭”還比較像樣一點——沒錯,西方列強的公民在眼下的大明還是有一點朝國民待遇的,特別是在司法案件當中。雖然大明在《明英條約》中守住了司法主權,并沒有給予英國治外法權。但還是同意成立“模范法庭”。嚴格按照大明法律處理涉外案件。而在“模范法庭”之外的普通法庭。大明帝國的法律在很多情況下都是不管用的。四川這個“軍管省”的司法更是毛病一大堆,而且所有人都習以為常,也包括大明司法制度黑暗的受害者劉宗英。
適應了刺眼的光線,在牢里過了幾個月,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的劉宗英吐了口氣對前來接他出去的六弟劉宗賢苦笑道:“六弟,這次真不怨別人,是我自己不好,好高騖遠了……我的本事就是秀才。就算是在前清也中不了舉。更不用想進士了。能有一個安仁鎮長就該知足了,等會兒就去買幾本西學的書好好讀一下,等科舉開考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參加吧。”
他在清朝就有個秀才功名,如果是朱明剛興起奪取廣東的時候,只要肯剪辮子再派個子弟去參加明軍,就能直接獲得明朝的秀才功名。不過大明占領四川的時候已經沒有那么厚待士紳了,這功名還需重考一遍。不過劉宗英對自己的學識是有信心的,舉人不一定能中,但是一個秀才還是手到擒來的。現在只要中了秀才就可以做官,以劉家在安仁鎮的勢力。鎮長是肯定有的。雖然只是八品的小官,但好歹是個官啊。還是安仁一鎮的土皇帝,居然還不知足!現在想想,他這個牢坐得不怨枉。
出了成都府大牢,劉家兄弟就直奔邛州會館而去。大邑縣屬邛州,邛州有鹽井,出產食鹽,因而有許多鹽商,邛州會館就是邛州鹽商出資所建,用來給到成都辦事的邛州老鄉落腳。劉宗賢現在就住在那里,為了營救兄長,還托一些熱心腸的邛州鹽商找過門路。
成都街頭依舊熙熙攘攘,幾個月前的“白色恐怖”似乎已經被成都人完全遺忘了。路過貢院大街的時候,劉宗英忽然發現這里又一次聚集了許多士子,還在成都貢院外面排起了長隊。
“六弟,這是怎么回事?難道又有人要鬧事?”劉宗英問自己的六弟道。不知怎么了,劉宗賢的眉頭一直沒有展開,又好像有什么話準備和兄長說但又說不出口似的。
聽到兄長的問題,劉宗賢重重嘆了口氣:“不是鬧事,都是些沒骨頭的讀書人,準備聯名上書懇請朝廷在四川開科舉的!”
劉宗英不大明白地看著弟弟,“六弟,你這是怎么啦?開科取士是好事情啊,想我等讀了半輩子的圣賢書不就是盼著能得個官嗎?就算要考西學也沒什么,四川要取3萬個官,總有我們兄弟兩個的。”
劉宗賢苦笑著跺了下腳:“大哥,這個科舉的規矩又改了!這官……我有,你沒有了!”
“我沒有了?”劉宗英一怔,“難道是因為我被他們抓過?可我是無罪開釋啊……”
“不是,是因為年紀……”
“年紀?”
劉宗賢還沒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聽見有人忽然喊了起來。
“范秀才,想開些啊,不能跳啊,就是要跳也別在我這里跳,我求求你了,這幾日的店錢飯錢都免了……”
劉宗賢順著喊聲看去,一家裝修有些破舊的客棧屋頂上面坐著個看著就落魄的上了年紀的書生,衣服還是清朝的式樣,腦袋上帶著個洗得發白的儒巾,好像是準備要往下跳的樣子!樓下還有些同樣是書生打扮的人在議論紛紛,劉宗英走了過去,才聽了一耳朵,頓時就好像座石像一樣動也不會動了。
“看范秀才的樣子,肯定是過了28歲,不能參加科舉,所以才一時想不開……”
“唉,這個月光是貢院街就死了八個,都是過了28歲不能去考科舉的書生,真是可憐啊!”
“是啊,都是讀了二十幾年圣賢書的人,又不會干別的事情,一下子就不讓考了,怎么活啊……”
“是啊,這下要怎么活啊,半輩子的圣賢書讀下來,現在居然不能考了……”
什么!?過了28歲就不能考科舉了!?劉宗英的臉上已經全是淚水了,他已經35歲了!從5歲啟蒙到如今,整整苦讀了30年的圣賢書,現在居然不能去考科舉了,可是不考科舉,自己還能做什么?又會做什么!?
“二哥……”劉宗賢張了張嘴,想要開導一下大哥。可是又能說什么呢?
現場好像還有其他上了年紀不能參加科舉考試的書生,或許是觸景傷情,居然有人嚎啕大哭起來了。
“完了!全完了……這輩子全毀了……”
“不活了,我不活了,范秀才,咱們一塊兒下地府,下輩子不讀書了,再也不讀了!”
就在這時,“蓬”的一聲巨響傳來,范秀才已經跳了下來,樓不是很高,只有三層,但是范秀才卻是大頭向下掉下來的,腦袋砸在青石板上,頓時就摔碎了,血漿腦漿漸得到處都是,連遠遠觀看的劉宗英臉上也被漸到了一絲血跡。
“二哥,咱們走吧,回安仁去,不給考就不考,誰稀罕他們朱家的官?弟弟也不考了,就和哥哥一起躬耕鄉野……”
“啪”的一聲,劉宗賢臉上已經挨了一巴掌,是他哥哥打的。
“混帳話!為兄是年紀大了不能去考,你才19歲,為什么不去考!你不但要考,而且一定要中!這一次是最容易考的,考中了也容易得個缺……安仁的鎮長,一定得是咱們家的人來當!”
其實劉宗賢本來就沒打算棄考,幾日前他已經在《四川士子請開科舉折》上署了名——這次上書是一幫已經27、8歲的士子發起的,他們急都快急死了,恨不能明天就開考。另外,劉宗賢還在錦江書院的西學班報了名,準備臨時抱佛腳學一下,說不定能在這次科舉中考個好成績。這樣更容易得官,以后的仕途說不定還能順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