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出鎮幽州以后不久,曹淼即生下了是云,因為女兒還小,無法攜之從丈夫于任上,又不甘心讓管巳過去,因此便遣甘氏前往伺候。是勛與甘氏共居幽燕之地,刨去征平、擾吳,日夕相處也有一兩年了,然而可惱的是,甘氏卻絲毫也沒有懷孕的跡象。
曹淼倒是因此而頗感安慰。按照這時代的風俗、習慣,男子以多嗣為福,女子以不妒為德,曹淼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樂意,也不好太過明顯地阻撓丈夫寵愛側室,同時還隱約地期盼著側室們也都能有所出也——兄弟姊妹多了,家族繁盛,閨女們的未來也會比較光明吧。可是她始終未能產下一子,管巳早就走到前面去了,這倘若甘氏也一索得男,她正室的地位即便不會動搖,面子上也不光彩啊!
放下曹淼的小心思不提,且說是勛,三個子女中他最喜歡的就是是雪。一則是勛本沒有男尊女卑的舊思想,生兒生女一般寶愛,二則么,是雪這小丫頭打小便聰明伶俐,比是復要活潑可愛得多了。還記得昔日與曹淼說起鄭玄過世,隨口問小丫頭:“康成先生歿矣,阿爺將如何做?”是雪小大人似地回答:“阿爺當與賻錢。”是勛每當想到這一出,都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如今小丫頭又語出驚人了,說母親曹淼因為不得見父親是勛而瘦,妹妹是云亦然,倒是三娘甘氏,多日不見,瞧著卻豐滿了不少——因為她一直呆在父親身邊兒啊。
曹淼臉上一紅,呵斥是雪道:“毋得妄言!”是勛倒不以為仵。笑著對曹淼說:“此皆實言耳,何妄之有?”輕撫曹淼的肩膀:“辛苦你了。”曹淼眼圈一紅,趕緊轉過臉去,吩咐下人:“速燒熱水,請夫君沐浴更衣。”
家人團聚。其樂融融,只可惜是勛身上羈絆太多,當日黃昏,就被迫身帶殘留的征塵,領著是魏去拜見曹操。曹操對是魏很重視,甚至故意套近乎說:“汝父乃吾妹婿也。則汝亦吾甥也。”你如今也是我曹家親眷啦!即命曹昂、曹丕等帶是魏下去,好生款待。
等到堂中只剩下了他跟是勛二人,曹操首先詳細詢問相關幽州的情況,然后告訴是勛:“去疾亦將歸矣。”曹德也快要從朔州任上趕回來啦。
心照不宣,曹德之歸。自然也是為了董昭提出的加九錫和建藩國之事。就理論上而言,曹德、是勛,既是曹家一族或者姻戚,他們在相關問題上不能過于明確地支持,但在這個節骨眼上趕回許都,本身就是無言的表態了。況且,對于董昭的上奏,曹操是必然要表示謙讓的——即便內心千肯萬愿。也不能腆著臉硬往上湊,即便天子真下了圣旨,那也得上奏推辭個兩三次。此乃官場之慣例也——但驟然召還二人,就是暗示百僚:曹丞相本人并不反感加九錫與建藩國。頑固的反對派也就罷了,那些騎墻派、觀望派,你們還不趕緊入彀,要更待何時啊?
所以曹操用“去疾亦將歸矣”一句做轉折,就把話題引到這事兒上來了。是勛當即起身。朝曹操深深一揖:“勛為主公賀。”曹操趕緊擺手,說這不過是董昭等人的一廂情愿而已。我還并沒有答應,天子更沒有下詔。你這恭賀未免太提前了點兒吧?
是勛心說如今只有你我二人,連你親信秘書楊修和劉放都不在旁邊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還裝的什么象,撇的什么清啊?嘴里卻說:“雖未有詔,亦見主公功蓋天壤,四方歸心也,勛以是而賀。”然后直接進入正題:“若得建國,請更百官之制。”
曹操說你此前的來信已經提過這個問題啦,然而——“天子無詔,何得妄論?況茲事體大,宏輔須慎行也。”言下之意,反正還沒到正式拍板的時候,你先下去考慮清楚了,別出什么漏洞——等于認同了是勛的建言。
是勛點頭表示明白,然后突然又說:“公仁言加九錫,勛以為不可也。”
曹操笑瞇瞇的表情瞬間就凝固了下來,緊盯著是勛的雙眼:“何謂不可?”啊呀,真是沒有想到,你竟然會反對董昭的這個建議。為什么呢?你以為我的功勞不足以請加九錫嗎?
是勛知道董昭的兩個建議,曹操本人定然是全都樂意的——若無曹操首肯,董公仁壓根兒就不敢真的去煽乎這些事兒——自己表示反對加九錫,曹操心中難免生疑,且懷不滿。要是換了一個家伙正面說這種話,可能曹操當場就翻臉了,好在他跟曹操關系比較鐵,外加從來習慣說話先石破天驚,然后再慢慢往回圓,曹操都已經習慣了,知道他必有后語,所以才板著臉多問一句:“何謂不可?”
是勛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主公從不假虛飾也,乃能芟夷群雄,立功當世。今得國為實,而九錫為虛,況有王莽先例,不當追步也……”
在你之前,得九錫之賜的只有一個王莽,王莽那是什么貨色,大家伙兒全都清楚,你就不怕為了得著那么點虛的玩意兒,反倒引發朝臣們的普遍反感嗎?會不會因此有更多人懷疑你的用心,就此提防你篡位呢?若得封藩建國,有了自家的地盤兒,方便提升實力,這我不會反對;可是加九錫……真有那個必要嗎?
曹操捻著胡子不說話,但臉上依然陰沉得好似即將有來臨一般。是勛心說不好,這幾句話沒能說動曹操,反而使他更加惱怒了。曹操這人多疑多嫉,外加心狠手辣,即便一直呆在他身邊兒的人,都未必能夠瞧得有多透——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也——但是勛讀過后世兩千年間的史論,對此是再明戲不過的啦。不行,我得趕緊加上幾句好話,來挽回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今孫權、劉表未滅,隴上未平,張魯在漢、劉備在蜀,諸賊未討,而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得底定,則主公雖十命可受,況于九耶?!”
是勛這番話是借鑒了后來諸葛亮答復李嚴之書。當時孔明執掌蜀政,二把手李嚴李正方靠了邊兒站,心有不甘,就寫信建議孔明“宜受九錫,進爵稱王”——或許是拍老對手馬屁,也或許是想捧殺孔明。于是諸葛亮回信說:“……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叡,帝還故居,與諸子并升,雖十命可受,況于九邪!”
其實孔明說這些話并不合適。“加九錫”即人臣用天子儀仗,為其頂點,若云“十命”,那不就等于篡位了嗎?真等形勢到了那一步,你愿意怎么干都可以,但形勢未到,有些話是不能提前宣之于口的。諸葛亮當時究竟是怎么想的,是為了麻痹李嚴,或者敷衍李嚴,還是他確實口不擇言,說錯話了,沒有人知道,只是是勛覺得,這話很贊,完全可以今天用來恭維曹操啊。
果然,“十命”之言一出,曹操臉上當即云開霧散——我靠是宏輔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他果然還是向著我的呀。只不過這人過于謹慎了,害怕我一受九錫,即被人目為王莽,所以才不敢附和董昭所言。
那么,你對此又有什么建議呢?“然則,即命公仁毋預此事耶?”要告訴董昭,別再煽乎這事兒了嗎?
是勛微微搖頭:“取乎上,而得乎中,公仁自可建言,主公乃可辭去也。亦不必畢賜,不名乎九,乃無比附王莽之譏。”
董昭隨便建議,隨便煽乎,不必要去阻止他,只是等到天子正式下詔以后,曹操你上表推辭就是了。而且也不必要全辭,辭個一兩樣,湊不成九數,別人就不會聯想到王莽啦,豈不是好?
曹操聞言,不禁撇嘴:“是乃掩耳盜鈴也。”好嘛我不受九錫,受個什么七錫、八錫的,別人就不會胡思亂想啦?你這也太矯情了吧?是勛淡淡一笑:“虛飾之物,原亦掩耳盜鈴也,然人亦將多惑。唯望主公務其實,而不惑其虛也。”本來這些就全都是表面文章,你都已經貴為丞相,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了,為人臣之極,再進任何一步,大家伙兒免不了都會有所聯想。我希望你不要太關注這些虛務,然而必須承認,還是有很多人認虛務的,只要你不邁過最后一道底線,他們就可能捂起眼睛來,假裝看不清你的真實用意。
最后,是勛還加上一句蘇東坡《答秦太虛書》里的話:“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等到時機成熟,你從八錫直接跳到十命,即便沒有九錫的過度,那又有什么難的?
曹操終于滿意了,不禁仰天而笑:“宏輔真識人心者也!”
從相府中告辭出來,是勛就覺得背上涔涔冷汗,戶外涼風一吹,不禁連打了兩個噴嚏。是魏趕緊上前攙扶:“父親大人得無虞耶?須保重貴體。”是勛擺擺手,示意自己沒太大關礙,然后壓低聲音對是魏說:“吾當安排汝速見天子,儀畢即返草原去……”
有句話他沒有接著說出口來:“恐許下將擾,大風起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