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最為后世所詬病的幾件事,其中就包括了鏟除伏皇后。史書上說,曹操首先偽造策,稱:“皇后壽,得由卑賤,登顯尊,自處椒房,二紀于茲。既無任、姒徽音之美,又乏謹身養己之福,而陰懷妒害,包藏禍心,弗可以承天命、奉祖宗。今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詔,其上皇后璽綬,退避中宮,遷于它館……”然后派尚書令華歆率兵進宮,去捕伏后。
伏皇后嚇得躲藏起來,結果被華歆著,拖著就往外走。當時劉協正跟郗慮對坐著呢,伏后披散著頭發、光著腳丫,就被從他面前帶過,哭著告別說:“不能復相活耶?”劉協回答道:“我亦不知命在何時!”你還想活?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哪!
完了劉協又問郗慮:“郗公,天下寧有是耶?”你聽說過這種事兒嗎?當著皇帝的面逮捕皇后,還拖出殿外?
隨即伏后就被關在宮廷染房(暴室)之中,很快去世了——是自己憂憤而卒,還是被曹死的,沒有人知道。
其實這不在于曹操廢掉了一個皇后,弄死了一個女人,也不在于他其后將伏氏滿門誅滅,而在于這一舉動,那是徹底把皇權給踩在腳下了呀。所以說曹操那“漢臣”的偽裝還能戴多久?他要是晚死兩年,會不會直接就篡位了,真是誰都說不準的事兒。那曹操還能不遺臭萬年嗎?
——不過也難說,司馬懿也一輩都是魏臣,光殺了曹爽兄弟,沒對皇室動手。后來的名聲也照樣不堪……
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貌似情況又有所不同,一是曹操提前發現了伏氏的不滿(就目前看來,還到不了陰謀的程),二是他耍了個心眼兒。要求盧洪在自己率軍離開許都,甚至都通過了雒陽以后,再對伏氏下手,打算多少做點兒撇清。
或許是因為權臣的日還當得不夠長,驕橫之心尚未足熾烈,曹操多少想保留點兒臉皮吧。
只是事兒是關照給盧洪了。盧洪一個人卻辦不了——校事主要是偵察機構,沒有足夠的行動力,頂多也就跑朔州去逮個縣長啥的,還真不敢直接闖入宮廷去廢皇后啊。所以曹操的意思,等我走后。你就把信給曹昂看,讓他來主持這次清理行動。
然而盧洪去找曹昂,卻被曹昂斷然給否決了:“因片言只字而廢國母,天下寧有是理?汝欲陷吾父于不義耶?!”盧洪趕緊解釋,說這不是我的意思,我也就搞搞調查,那決斷都是丞相自己下的呀。曹昂還是搖頭:“此事斷不可行,且待父歸。吾自請令!”等老爹回來,我再去跟他說道說道,爾等絕不可輕舉妄動!
盧洪知道。倘若這事兒真的就此拖了下去,伏氏趁著曹操不在許都,或許真會搞出什么不妥的舉動,等到出了事兒,曹操頂多也就責罵一頓曹昂,卻肯定要把罪責全都壓到自己身上來呀。而即便不出事兒吧。曹操關照下來的任務自己未能圓滿完成,事后也定然沒有好果吃。因此他思來想去。最終大著膽,趁著夜色。偷偷來找是勛拿主意了。
是勛先問他:“可知會曹去疾耶?”你跟曹昂說不通,那么有沒有去跟曹德打過招呼呢?盧洪搖頭,完了回答:“但恐所言,亦與公同也。”就曹德一慣的秉性,他也未必下得了這個決斷,還是干脆別讓他知道為好。
是勛不禁捻須沉吟——這事兒自己要不要插手呢?倒霉就倒霉在端坐世寶座上的是曹昂而不是曹丕了,倘若曹老二得知此事,那肯定手下無情啊,說不定比曹操原本在歷史上干得更要過火。曹昂、曹德,都不是那種膽敢肆意踐踏皇權的性,他們不肯動手……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不肯親自動手,也在情理之中,那么盧慈范啊,難道你認為我就下得去這個手嗎?
盧洪一揖到地:“洪無矣,不得不就教于光祿。”你是勛跟他人不同,如今身在許都的曹家親信,論關系,你僅在曹昂和曹德之下,位列第,論人望,可能還在那倆之上。要說這事兒真能夠在曹操離京期間圓滿地辦成,那非得你出手不可啊,我幫過你那么多忙,你可不能見死不救!
是勛心說不好,自己跟盧洪暗中往來,此事大遭曹操之忌,以往覺得不算什么,那是因為盧洪為人謹慎,又跟自己綁在了一起,那是斷然不會揭穿自己的。然而自己若不肯插手此事,導致事不能成,事后曹操怪罪盧洪,盧洪說不定就把自己給攀咬出來啦。退一萬步說,今日盧洪來找自己拿主意這事兒,他肯定不會隱瞞曹操——你兒也不肯答應,你妹夫也不肯幫忙,我實在動不了這個手,非不愿也,無能為力也,他到時候必然這般為自己開脫啊——那么,曹操又會怎么看待自己呢?
曹昂還年輕,魄力不足,曹操可以理解;曹德久不在中朝為官,又欠缺應變之能,曹操亦能原諒;再不管怎么說,那倆一兒、一兄弟,乃為至親,即便失去了曹操的信任,曹昂也未必就會被遽廢世之位,曹德更不會掉了腦袋。可是自己不同啊,自己跟曹操是拐了多少彎兒的姻親,若然失去曹操的信任,論親厚未必能比得過諸曹夏侯和荀氏,那自己還有前途可言嗎?
想到這里,不禁苦笑:“慈范欲置吾于火上耶?”
盧洪連連作揖,請是勛相救,是勛當即就想把關靖叫過來一起商量,可是再一琢磨,茲事體大,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是自己真不能干這種臟活兒啊!在原本的歷史上,華歆做了,乃致萬年之譏,郗慮做了,因為一則是曹操親自下的命令,他攔也攔不住,二則鄭門并未普遍得勢,他一心謀宦而并不在乎儒林間的聲名。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自己以儒宗立身,一旦敢為此事,日后的名聲恐怕更在昔日為虎作倀的新莽國師劉歆之下!
因為劉歆好歹沒弄死過什么皇室成員啊……嗯,曾為董卓鴆殺劉辯的李儒,或可與自己一比也。
他不禁繞室彷徨了好一陣,最終還是擺手:“吾不可辦也。”盧洪說您想左了,我不是想讓您主持這事兒,只是想讓您幫我拿個主意,或者其他某人可以相助,或者能夠逃過將來曹公之怒耳。
那么是勛就想啦,可以找誰來主持這事兒呢?按照原本的歷史,郗慮是個不錯的棋,可問題他未必有那膽量……要么華歆?他如今雖然貴為廷尉,卻調動不了任何兵馬啊。若要調兵擒拿身為執金吾的伏完,進而入宮捕伏后,如今朝中只有兩個人選,一個是自己,二是衛尉馬騰……
馬騰又非曹操一黨,豈肯為他火中取栗?難道只有自己動手了嗎?可是,等等……
在原本歷史上郗慮、華歆為曹操辦理此事的時候,他們都做的什么官兒?郗慮仍為御史大夫,這沒跑了,名義上乃丞相之副手,所以曹操把任務交給他,這很正常,如今沒有曹操的明確授意,他卻未必敢干。華魚,那是才接替了荀彧為尚書令……
逮皇后不是我想逮就能逮的,貿然率兵入宮,那等同于政變啊,這必須得尚書制詔!可是荀彧豈肯為曹操制此詔命?啊呦,我怎么把那家伙給忘記了,荀若尚在,安得能夠辦此?即便曹操或者曹昂給他下命令,他都有可能頂著不辦呢,何況那爺兒倆一個要撇清,一個不理不理!
此真無解之局也——盧慈范你發現這伏氏的書信,也未免發現得早了吧?你著的什么急啊!
倘若盧洪并未稟報曹操,就拿著伏后寫給伏完的信來跟自己商量,自己一定會勸他先把事兒給壓下來,可惱的是他已經向曹操匯報過了,曹操也給出了明確的指令。話說曹操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你就不知道這般大事,若不親自主持,那便無可辦理?還是說,其實你是想試探荀氏來著……
想到這里,眼前略略一亮,于是轉過頭去關照盧洪:“書且交吾,吾自為籌劃,慈范毋可輕動。”這事兒不是那么容易解決的,且等我仔細籌謀一番——反正距離丞相返回許都,那還早得很哪。
盧洪千恩萬謝,辭別而去,留下是勛籌措整晚,第二天兩眼圈兒都是黑的。他就掛著黑眼圈去上班,然后在公廨內隨便找個借口摒退眾僚,趴在幾案上睡了大半天。下班以后,是勛不及歸家,先吩咐馭者:“往荀令君府上去來。”
荀彧是個加班狂人,直至日落西山、暮色四合,才終于離開尚書臺,返回自家府邸,才進門就聽說,什么,是宏輔來拜?他心里不禁一個咯噔,心說自從是勛倒向譙沛集團以后,他跟我面上還算過得去,來往卻日益稀疏啊,怎么今天突然找上門來了呢?究竟有何要事?與我前日宴請于他,到底有無關聯?
思不得其解,于是也不換下朝服,直接就在正堂接見了是勛,當面動問來意。是勛開口就問:“王仲宣夫婦欲紹承蔡伯喈之志,以續《漢記》,令君知之乎?”荀彧點點頭:“頗有所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