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于能不能救下華佗的性命來,是勛心里并沒有什么底。近年來隨著曹操的勢力極大膨脹,名位日尊,威福日重,性格中驕傲甚至剛愎的一面也逐漸凸顯出來——執法唯恐不嚴,殺人唯恐不勝,專斷自為,諫言每難入耳。尤其是良師益友荀彧之死,可以說斬斷了曹操與凡塵俗世的最后一道鏈接——說白了,曹操快成神了,哪兒還聽得進去人話啊!
雖說荀彧跟曹操的政治理念有所分歧,終究識之于微末,輔之以起兵,那感情羈絆不是旁人所可以比擬的——此亦是勛欲保全荀文若性命之主因也。但很可惜的,他最終卻還是失敗了,荀彧撞柱自盡。比起荀彧來,別說什么荀攸、董昭、程昱,就連頂著親戚光環的曹仁、夏侯惇,乃至是勛,在曹操心目中都沒有那么重要,說出來的話,曹操真未必回回聽得進去。
這是一方面,而另外一方面,是勛雖然善逞口舌之利,但同樣的招數很難反復對同一個聰明人使用,他那套辯論技巧玩兒得多了,曹操逐漸也產生出了免疫力。是勛挺慶幸相關助商賈、興水軍、立科舉、變制度等等超脫于時代之上的新理念,他在很早以前就開始向曹操透過口風啦,潛移默化之下,曹操乃可逐漸接受——這要是等到此刻才想起來跟曹操進言,估計九成九會被當場打了回票。
在原本的歷史上,某些傻瓜瞧不清楚這一點,還以為曹操跟初識那會兒性情相同,不會有絲毫改變呢,于是還循著舊有的路數侍奉之,該面折直諫就面折直諫,該耍小聰明就耍小聰明,結果都落了個沒下場——比方說毛玠和楊休。是勛可是前一世便完整地了解過曹操波瀾壯闊的生涯,從年輕直到年老,從出仕直到去世,對于曹操性格中的弱點、缺點,以及老來昏耄之態,早便有所認識,或有思想準備。故此雖為姻親,卻絕不敢恃寵而驕,始終擺正自己為人臣子的位置。
在內心深處,他并不覺得人與人之間有什么高下之分,可在表面上,是絕不敢把曹操當普通親戚、上級或者老朋友來對待的。
所以說,在原本歷史上連荀彧都勸不動曹操,在這條時間線上荀攸已經鎩羽而歸了,自己究竟能否說服曹操,赦免華佗的死罪呢?他心里還真沒有底。
誠然,華佗在這時代是如同國寶一般的存在,問題士大夫們普遍沒人把他當寶,卻當妄操賤業的小人,是勛可以逆潮流而思,卻不敢隨便逆潮流而動。華佗再重要,若為救他而觸及曹操逆鱗,反倒傷害到自己的利益,是勛也并非求仁而不懼死的志士,他必不肯為。
所以說,該勸說歸勸說,否則自己良心上過不去,倘若勸說失敗,亦絕不敢強爭,既無益于事,又損及個人也。只是,華佗反正是老了,死就死吧,他那些醫案,也包括“麻沸散”的配方,可是民族瑰寶,最好能夠保全下來啊。
當初是勛把華佗接到許都,薦于曹操,那時候就打算問華佗討其醫案,付梓出版,以便留存萬世——也省得老頭兒臨到死才將“青囊書”交出來,要是跟原本歷史上那樣,所托非人,幾被一火焚之,那實在太過可惜啦。然而問了好幾回,華佗都以醫案尚須整理為名,故意拖延。是勛知道這年月的手藝人大多秘藏其技,輕易不肯示人,以免搶了自家飯碗,想不到華佗也沾染上了這種陋習。
其后公務繁忙,諸事倥傯,華佗不交醫案,是勛也不好生搶,逐漸的就將此事淡忘掉了。如今思來,頗為懊悔,若因此而終不能使“青囊書”傳世,可會留下終身的遺憾啊。
因此他問司馬懿討了快馬,撇下所有儀仗,只帶著老荊等八名部曲,出了長安城便千里疾行,匆匆數日,即抵安邑。來到城門前,是勛再也坐不住鞍橋了,一個跟頭倒栽下來,雙腿如被鋸去,半晌掙扎不起。老荊上來攙扶,說咱們不如先在城外別院歇息一晚,明天再入城吧,魏公必不怪也——他不清楚是勛干嘛那么掙命,曹操又沒有限期要你回歸啊?
是勛抬頭瞧瞧天色,擺了擺手:“今日定要入城,面謁魏公。”
可是實在走不動了,他想一想,便命老荊快馬馳回莊院,要管巳準備一輛馬車,上鋪厚厚的氈墊,來接自己。隨即是勛便掙扎著岔著腿坐在路邊,命兩名部曲幫他揉搓活血。好不容易勉強能動了,又站起身來打了一套“五禽戲”,疏散筋骨。
待天色將黑之時,馬車終于來了,是勛在部曲的扶持下,翻身上車,這才一抬眼注意到:“汝因何來也?”敢情趕車的小個子雖然身穿男裝,他卻可以一眼瞧出來,乃管巳所假扮也!
管巳聞言撇嘴:“天將暮矣,夫君既千里而歸,如何不入莊中歇息,倒急要進城?魏公迫君如此之甚耶?”曹操要是把你當苦力用,干脆咱不干了吧!是勛苦笑著搖頭:“正有急務,乃不得歸家暫歇——毋得妄言,使老荊駕車,汝且歸去。”管巳一瞪眼,說難道老荊的御馬技術能比我強嗎?老荊趕緊跟旁邊連連擺手:“我不如夫人也。”是勛無奈之下,只得一聲輕嘆,說那就別廢話了,趕緊的送我進城吧。
他幾乎是躺在車上,被輿入的安邑城,好險還差一小會兒,城門就要關閉了。隨后又疾馳來至魏公府邸的南門,是勛關照說你們先回去吧,我進去有要事與魏公相商,等談完都不知道幾點啦,你們就不必要枯等了。管巳連連搖頭,說城門都已經關閉了,你讓我這會兒回哪兒去?去跟你家大婆放對嗎?算了,我們就跟這兒等著你,你啥時候出來,再啥時候領我回去得了。
是勛一琢磨也是,自己不在身邊,任由倆媳婦兒直接對面,說不定又會鬧出什么事兒來呢。雖說二人年齒漸長,包括管巳在內,少女時代的火爆脾氣也有所收斂,未必再會刀劍相對,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言不合吵將起來,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主要問題就在于自己只有一個兒子,為管巳所生,曹淼連續兩胎都是閨女,難免對管氏女心生妒意,而管巳卻又是個喜歡顯擺的個性……真正的針尖對麥芒。要不然數年前患難與共,同御許耽,本來已經將二女之間的隔閡有所消解,倘若曹淼亦能得著一子,說不定她們早就握手言歡啦。
當然這事兒也無從后悔起,生不出兒子來不怪曹淼,似乎也不能怪自己,純屬老天爺不開眼……
好吧,管巳想等就讓她等著吧。于是是勛整頓衣冠,跳下馬車,疾步來到公府前叫門。時候不大,便有侍從出迎,說魏公正在書房讀書,下吏即引令君前往——魏國肇建不久,外朝典章制度已成,內廷卻還乏人梳理(是勛當然懶得管這種事兒),故此如是勛、荀攸、曹仁等重臣,不管何時來謁,那都還跟從前那樣可以直入府中,不必預先通稟的。
是勛心中不禁暗想,估計也沒幾年了,一旦曹操篡位稱帝,我們再想昂然而入,除非領兵逼宮……
入得府中,行不多遠,拐角突然躥出一個小孩子來,直撞了是勛一個滿懷。是勛沒有防備,趔趄著倒退了好幾步,差點兒坐一屁蹲兒。再瞧眼前這孩子,那是直接一個跟頭就栽出去啦,隨即響起一名侍女的張惶尖嗓:“大膽,安敢沖撞公子!”
是勛心說哪兒是我沖撞他,分明是他沖撞我的好不好?他來時匆忙,也沒有穿戴朝服,只是普通士人裝扮,甚至為了騎馬方便,還著的是短衣,估計那侍女并不認識自己。他也懶得解釋,過去攙那孩子,同時問:“卿為魏公第幾子?”在魏公府里到處亂躥,那肯定是曹操的兒子啦,最近曹操納妾越來越多,兒子也連軸不停地生,是勛還真認識不全。
可是手才伸出來,卻又被人撞開,定睛一瞧,原來正是喊話的侍女。就見那侍女怒目以向是勛,狠狠一瞪,隨即轉身,彎腰把那孩子攙扶起來,聲音突然轉柔,問他:“公子可跌壞了?要使魏公嚴懲此徒,為公子解恨!”
是勛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心說哪兒來的無見識女流,別說曹操如今還只是魏公,就算他真的為王為帝,以我的身份,也沒有撞他兒子一下,就遭嚴懲的道理——除非曹操瘋了。他懶得搭理那侍女,卻仔細打量這小孩子,就見對方不過七八歲年紀,也正抬著頭,撲閃著一對大眼睛,上下尋摸自己呢。
是勛心說算啦,管你是曹操第幾子呢,除非是少年聰明能稱象的曹沖,否則我還真沒興趣認識。不過曹沖他是見過的,已經十四歲了,因為有華佗在,所以去年重病,得以安然痊愈,度過了人生中最大的坎兒,沒有如同原本歷史上那樣夭折。曹操其他的小兒子,盡皆爾爾(起碼這年月還瞧不出有啥秉賦),他這會兒著急去見曹操,才沒閑空關注呢。
正待轉身離去,卻聽那孩子開口問道:“吾聞中書是令君來謁魏公,得無為閣下耶?”
是勛忍不住轉回臉去,點一點頭:“吾即是勛,卿是……”
那孩子聞言,當即跪地稽首:“小子無狀,沖冒大人,還請大人恕罪。小子名喚曹髦。”
啊呦,是勛倒是吃了一驚,原來這個就是曹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