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緊趕慢趕,結果還是晚了一步,華佗已被絞死——也不知道曹操為啥如此著急?
在原本的歷史上,華佗死后不久,曹操頭風病又犯了,可是他絲毫也不懊悔——因為認定了華佗或者故意,或者無能,壓根兒不肯給他把病根給除掉啊。直至數月以后,曹沖得了重病,眼看不起,曹操這才慨嘆:“吾悔殺華佗,令此兒強死也!”華元化若在,定能將我的愛兒倉舒給醫治好啊。
然而人心便是如此,出了事兒才會懊悔,沒出事兒是完全不過心的。本年為建安十五年,去歲在原本歷史上為建安十三年,華佗、曹沖皆歿于是年——當然是勛沒有記得那么準,只是去歲曹沖曾經大病一場,他估計那就是原本歷史上的大限之期。倘若曹沖病了,諸醫措手,藥石罔治,趕緊請了華佗過來,手到疾除,或許曹操還會念著點兒華佗的好。可問題是華佗為太醫令,魏公公子病了,第一個找的就是他啊,他能療治好曹沖之病,在曹操看起來本為理所應當之事,壓根兒就沒往心里去。
想起此事,是勛不禁慨然長嘆:“可惜啊可惜。”對面曹操冷冷一笑:“彼自重其術,欲以要我,其罪不赦,何惜之有——天下當無此鼠輩耶?”哪怕這醫生本事再大,他不肯好好給病人瞧病,那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是勛眼見曹操面色不豫,心說反正華佗已死,人死不能復生,我還是謹慎小心一點兒。莫觸曹操之怒為好。于是為自己辯解,說:“彼既有罪,自當誅之,主公法紀嚴明,勛安敢為佗而惜乎?所惜者。其行醫數十載,醫案累積,堪為瑰寶,若皆從之地下,實可哀惋也。”
我不是可惜華佗本人,而是可惜他的醫案、筆記啊。
曹操聞言一愣。隨即五官朝面孔中間一緊:“是吾少慮,宏輔所言是也。”
中國人最注重知識的傳承,所以才會把老師給拱抬到幾乎等同生身父親的地位,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是也。加上漢代上承秦制。才初啟儒學之教,還不到后世那種只關注社會科學,卻忽視技術進步的偏頗程度。想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其實所焚者百家雜言,所坑者方士也,對于“醫藥、卜筮、種樹”等技術性書籍,不但不燒,而且不禁。任由民間傳播。漢自獨尊儒術以后,對技術的重視有所下降,但比起后世來。還是要強得多的。
所以是勛這么一提,曹操也不禁懊悔,說早知道就先命華佗把醫案都獻上來啦,或可免其一死……不過現在說什么都遲了,華佗之案,我是交給毛孝先辦的。華家也是他抄的,可以去找他問問看。有沒有抄出什么好東西來。
是勛趕緊請令:“臣愿為主公處置此事,以贖昔薦華佗之過也。”
將近半夜的時候。是勛才從魏公府中出來,管巳駕車載著他回歸城內府邸。管巳和曹淼見了面,二女相對瞪眼,隨即一人扯住是勛一只袖子,爭搶著要為他寬衣——甘玉縮在后面,就跟兩只蒼隼身旁的小麻雀一般,盡顯無辜可憐之相。
是勛緩緩轉過頭去,先瞥了一眼曹淼,接著換個方向,又望一眼管巳,二女悚然而驚,趕緊都把手給松開了。原來他們見丈夫這會兒的神色非常古怪,貌似平靜,卻又仿佛蘊含著無窮的羞惱和頹喪無助之情。管巳忙問你太過勞累了吧?趕緊洗洗睡吧。曹淼卻搖頭:“似為失魂之相,可速請巫者來……”
是勛難得地朝老婆“呸”了一聲:“吾家素不準巫者入也,汝豈忘之乎?!”連這年月的醫生我都只信五成,更別說巫師了,敢把那種騙子請家里來,我當場休了你信不信?隨即他又長嘆一聲,解釋說:“故人亡矣,而不能救,以是悲愴。”左手一推管巳:“去燒水來我沐浴。”右手一搡曹淼:“準備臥榻。”然后朝甘玉微點下頜:“為吾更衣。”
曹淼、管巳雖然性子倔、脾氣大,與這年月絕大多數人妻都不盡相同,而是勛在家中本能地平等相待,也一定程度上滋長了她們這種幾不容于世俗的獨特個性,但終究還是封建社會的女人嘛,老公是天,逢有大事,終不敢肆意違拗。而且是勛平常在家里脾氣甚好,從無呵斥妻妾事,也無打罵婢仆事,被老婆嘮叨得煩了,只會一頭扎進書齋,眼不見為凈,耳不聽為靜。平素老實溫和的家伙突然間光火,那樣子還是挺可怕的,故此二女不敢再鬧,唯唯著便退下去了。
是勛這一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天明時難得地早起,也不跟妻妾打聲招呼,頂著兩個黑眼圈就出了門,直奔毛玠衙署。毛孝先拱手迎入,是勛也不跟他客套,直截了當地就問,華佗家是你抄的,可抄出他什么醫案來沒有?毛玠取卷宗來查看了,然后直搖頭,說我確實抄出點兒零散簡牘、紙張,但瞧上去都沒卵用啊。
這種結果倒也并不出是勛意料之外。根據《三國志》的記載,華佗在臨終時,“出一卷書與獄吏,曰:‘此可以活人’”,但可惜“吏畏法不受,佗亦不強,索火燒之”。由此可見,華佗是利用某些關系,把部分醫案帶入了牢獄,然后即于獄中整理完成,再然后……燒掉了——毛玠你要能在他家里抄出來才有鬼哪。
而根據《三國演義》的記載,華佗寫成的這本醫學著作,起名叫做《青囊書》,并沒有當場燒掉,而是交給了一名“吳押獄”,隨即吳押獄便匿藏其家,等到華佗遇害后,辭職返鄉,討書來習。可是誰成想,一轉眼就瞧見他老婆正在燒《青囊書》呢,急著忙著給搶下來,已經就燒剩下最后幾頁啦。吳押獄恚罵其妻。其妻卻道:“縱然學得與華佗一般神妙,只落得死于牢中,要他何用?!”
所以《青囊書》是大半燒毀,只留下了幾個閹雞閹豬的小方子——華元化倒是涉獵真廣,連獸醫的活兒都能來……
演義雖是。但其絕大部分內容也并非作者向隅虛構,三分正史,七分野史,皆有所本。那么那些野史部分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是漢魏時筆記后失傳者?還是宋元時說三分的藝人編造?那就誰都說不清啦。沒人真敢一口咬定,華佗以《青囊書》相贈獄吏之事純屬天方夜譚。
所以是勛還抱著萬一的希望,一方面請毛玠把從華佗家中抄出來的簡牘、字紙。全都備案后送去自家府上,另方面要求見見當日負責看押華佗的獄吏們——說不定里面就有個“吳押獄”呢。這都是小事,毛孝先自然應允,過不多時,便傳來四名獄吏。是勛也不跟他們客氣。直接就問:“華佗拘時,可有弟子、親眷來探看?”有獄吏回答:“其妻來探過兩遭,皆有記錄,此外并不見人。”
是勛心說樊阿、吳普那些混蛋都跑哪兒去啦?你們老師給下了大牢了都不來探望探望,真正的可惡!當然啦,其實也不能怪那些家伙,終究他們都各方行醫,別說這會兒身在哪兒犄角旮旯了。即便是生是死,都沒人能夠說得清,而以這年月的通訊狀況。華佗下獄一月即絞,只要出了河東,那誰能輕易打聽得到,并且趕得過來呀?
于是是勛再問:“華佗可有醫案交付汝等?”獄吏們面面相覷,都說從未見過。是勛一拍桌案,恐嚇道:“若有隱瞞。便當死罪!”獄吏們慌了,幾乎同時跪下。磕頭喊冤。是勛一瞧硬的不成,只好再來軟的:“若獻華佗醫案。千金為賞!”可那四個家伙仍然指天劃地地賭咒發誓,說從來也沒見過類似東西。
是勛沉著一張臉辭別毛玠,悻悻然返回家中。隨即前后腳的,毛孝先就把從華佗家里抄出來的文字派人全都給送了過來,還不到半個竹筐。是勛逐一翻檢,多為往來書信,也有涉及醫事的,但基本上沒頭沒尾,光說某人得了某病,我給治好啦,至于究竟病名為何,病因為何,怎么治的,施用何藥,愣是一個字兒都沒見提。
他這才徹底地失了望,心說天意如此,使華佗之技不傳也……其實也不能說不傳,華佗終究還是有弟子的啊,只能寄希望于日后找到樊阿、吳普等輩,問他們索要醫案了……這回老子再不溫良恭謙讓,你們敢不貢獻,我就直接派人抄家!
此事暫且放下,便覺得神思困頓,格外地疲憊,正待大白天地倒頭而臥,突然聽到敲門響,隨即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爸爸,我可以進去么?”
就這么一聲,是勛頓覺精神一振,疲倦全消,當即笑道:“進來便是,我這書齋,也便汝敢闖了。”
是勛時常在書齋之中,趁著尚有記憶,把后世的詩歌文章記錄下來,以備不時之需,雖說就理論上而言,這年月的人們就算真見到了也不會起啥疑心,終究暗室之事,不欲為人所知也。所以他的書齋,就連老婆曹淼也未得允許,不得隨便進入,只有一人,那是想來就來,想翻就翻,是勛并不加以約束的,正是年僅九歲的小女兒是云。
是勛原本受某些文藝作品影響,以為這年月俗稱父親為“阿爺”,等到了此世,才知道不獨“爺”這個字尚未發明,就連通假的“耶”字也無此意——估計是后來五胡亂華時候外族帶進來的。東漢受佛教譯經影響,慣常俗稱中往往加一“阿”字,稱呼父親即為“阿父”,民間也有叫“阿爹”的,就跟后世比較接近啦。此外也新出現了“爸”字,為某些地方的方言,所以他干脆讓兒女稱呼自己“爸爸”,聽上去更覺親切一些。
是復、是雪都比較循規蹈矩,受母親的影響,還是喜歡叫“阿父”或者“阿爹”,就只有小女兒是云,“爸爸”叫習慣了,其母曹氏糾正多回都改不過來。是勛假稱此為樂浪土語——反正你也不可能遠渡渤海前去考證不是。
是云進得書齋來,一把便摟住了是勛的大腿。是勛眉花眼笑,把女兒抱至膝上,逗弄了一番,隨口問道:“汝姊何在?”是云突然把小臉一撇,故意扁著嘴道:“阿姊不教我跟爸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