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父”的意思,并不是簡單的叔父古人稱兄弟皆有其名,長為伯(庶長為孟),次為仲,三為叔,末為季——叔父、叔叔的稱呼,就是由此逐漸衍化出來的,若是推至殷商、西周,父之兄弟亦皆名父,還沒有別稱。
那么仲父自然就不是一般的叔叔,而是指父族的老二,也就是說地位僅次于一家之主,而在其余叔叔(也包括并非嫡長的父親)之上。但這還沒有完,春秋時代,齊桓公就曾經尊稱過管仲(字夷吾)為“仲父”,后世亦尊稱孔丘(字仲尼)為“仲父”,隨著語言的流變,“叔父”一詞大行其道,一般情況下就沒人再叫自己父輩的老二為“仲父”啦,變成了一個對極尊敬之長輩的敬稱。
比方說,秦政就曾經稱呂不韋為仲父,項羽稱范增為仲父,那倆可跟秦政、項羽毫無血緣關系,名字里也無“仲”字,其意為:我就當您是我爹的大弟那般來尊敬您,一切都聽從您的教導。
所以劉備聽說夏侯纂稱某人為“仲父”,當場就驚了,心說這得多大的賢才,才能使夏侯公緒如此恭敬以待?趕緊詢問姓名。簡雍關子也賣得差不多了,終于合盤托出:“廣漢綿竹人,姓秦名宓字子敕,曾薦任定祖(任安)于劉君朗(劉焉),季玉(劉璋)每相征辟,而皆不從。公緒為守,親顧其廬,凡三往乃見,命為師友祭酒,居賓客之首也。”
“師友”。職如其名。亦師亦友之輩也。乃是漢代各州郡守牧所刻意延攬的高才賢士,養于府中,專事謀議,而不預實際事務——相當于高參——俗稱“散吏”,其中最尊者即名為“師友祭酒”。
劉備聞言,略略皺眉,說這個名字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啊,真有那么厲害嗎?簡雍乃笑道:“以吾觀之。秦子敕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中間博覽經典,腹內暗藏甲兵,實孝直、士元之亞匹也。吾亦嘗以口舌難之,子敕娓娓而道,言皆中的,吾亦不得不鎩羽耳。”別的不多說啦,你見了面考察一番便可得知,光說這人的口才。嘖嘖嘖,就連我都要甘拜下風啊!
簡雍那也是這年月罕見的縱橫之士。換言之是外交干才,就連他都辯不過的家伙,劉備心說牛逼啊,就算在政略上沒有你吹得那么厲害,我也肯定得見上一見。于是就說啦:“今日晚矣,明晨憲和即可請來相見。”簡雍說成,但您得預先做好準備,接待他的規格一定要高,自己的姿態擺得要低,如此才能收賢士之心也。
劉備說你就放心吧,我別無所長,說到禮賢下士,估計就連曹操都不是我的個兒!
這邊兒簡雍才剛出門,侍從便報,說法長史求見。劉備趕緊親自出迎,把法正接入室內,問說天都黑了,孝直你那么晚過來,有何大事要與吾相談啊?
法正稽首道:“為抗曹賊,正有秘計三也,不可入于眾耳,須當面稟報主公。”劉備歡欣雀躍,說我最喜歡孝直你的秘計啦,自打關中回來,你就再沒獻過秘計,我就跟飯菜里不放鹽一樣,覺得渾身都難受——趕緊的,何計耶?趕緊告訴我!
劉備慣常“喜怒不形于色”,但這并不是說他始終板著一張死人臉,毫無表情。大庭廣眾之下,他倒是習慣端著,以免被別人輕易瞧出心中所想,但在私底下,尤其面對法正、龐統、關羽、張飛等愛臣,劉備的表情還是滿豐富的——當然啦,這表情跟心中所想是不是真的契合,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于是摒退眾人,與法孝直促膝密談。法正就說啦,這頭一條計,咱們必須牽絆曹操的步伐,不能讓他快速統合了荊、揚等州,得以積聚起力量來攻打咱們——“或云劉琦躥于荊南,孫權亦幽于吳縣,無日不望振戈重起。乃請主公密遣使與之聯絡,以財帛助之,撓操后也。”
劉備撫掌說這條計好,不過也最多給曹操下點兒小絆子而已,我估計那倆廢物都成不了事,小打小鬧的,又能濟得甚事?不過聊剩于無罷了——“孝直其二計而何?”
法正說這第二條秘計嘛,那就是要從腹心處下手來瓦解曹氏集團——“吾聞曹操與其子昂不睦,乃放昂荊州,若使間之,則操尚可西乎?”
劉備聞言,略略皺眉,問你這個消息可靠嗎?法正首先說消息絕對可靠,繼而又說:“即其實睦,亦不妨間之。申生豈不孝耶?即以一婦人而能離其父子。操子甚多,但昂去位,諸必爭嗣,各擁黨羽,其勢瓦解冰消,不為難也。”
劉備說成,那咱們派誰去行這樁大計才好呢?法正就推薦啦,說“機伯可也。”
機伯就是伊籍,山陽人,原為劉表麾下從事,劉備在新野的時候,跟他關系相當融洽,所以后來曹軍進入江陵,劉琮歸降,伊籍乃間道入蜀,來投了劉備。劉備得見伊籍大喜,當即署為振威將軍從事中郎,名位略次于簡雍、孫乾。
法正說啦,機伯久居荊州,又跟士元他們不同,劉表在時即獲重用,無論在朝、在野,荊州士人就少有他不熟悉的,要派人回返荊州,行此反間之計,伊機伯乃為不二人選。
伊籍雖然是兗州山陽人,但他還真不是劉備原從黨,而算荊州派——派別跟籍貫雖有聯系,卻并非必要因素——因為少年時便到荊州,依附同鄉劉表,基本上可以算是在荊州成長起來的。所以伊籍在入益之后,本能地就加入了龐統一黨——起碼這群人他都熟啊——也算是龐士元的一條臂膀。法正乃想趁這個機會斷龐統一臂,他好從中取利。
法正這番心思,自然瞞不過劉備,但問題劉備思來想去,確實,沒有比伊籍更適當的赴荊人選了——這才叫做陽謀,你哪怕知道對方懷有私心,同時不得不承認于國亦大有利,就不由得不被他牽著鼻子走。
好吧,就去一個伊籍,倒也不會使得東州、荊州兩派的勢力比變得太過懸殊,劉備當即首肯。然后又問三計為何?法正就說啦:“今曹操立國安邑,許下乃空,自以為天子傀儡,不足為懼也。乃可使孔文舉返都,聯絡志士,以拮抗曹操,使操不敢遽然而篡也。”
咱們還得用上朝臣們的力量,在許都扯曹操的后腿。孔融這天生一個反曹派,您留在身邊兒也沒蛋用,不如把他送回去吧——“若操置孔文舉,足以為難;若乃殺之,是負天下之污名也。”曹操要是放著孔融不管,遲早惡心死他;他要是敢殺孔融,那名聲立刻就臭大街啊,對咱們絕對有利。
劉備心說好啊,要是不把孔融送回中原去,估計再擱一兩年,我都忍不住要撕了那張臭嘴。我肩膀終究還是窄啊,擔負不起這殺害“大賢”的罪名,曹操你肩膀寬,還是你來吧。只是——“聞文舉南下使荊,即避曹操之殺戮也,今乃促返,可得乎?”他真肯走嗎?
法正當即把燙手山芋一拋:“憲和見歸,主公何憂耶?”簡雍不是回來了嘛,就他那張嘴,噓枯吹生,讓他去游說孔融就好了嘛——“且文舉家小,皆在許都,安有不肯歸者?”
法孝直這是想要借刀殺人了,問題劉備也受不了孔融,想趕緊的把孔融轟走,他好落一個耳根清靜,當場一拍即合,說我明天就指派簡憲和去逐孔融。完了拉著法正的手,言辭懇切地說,白天會上你的建議沒有被采納,千萬可別往心里去——“孝直愛吾,吾素知也,吾生必不負卿。”
君臣二人四手相握,四目相投,都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法正隨即拜辭而去,劉備把眼睛一眨,神色遽變,開始跟這兒郁悶:今天龐士元獻稱公之策,完了法孝直立刻來獻三計,你說他早不說,晚不說,干嘛今晚著急跑過來說?肯定是在龐統跟前失了面子,所以特意跑我面前找補來啦。倘若只是和平競爭,我得多高興啊,只可惜……這倆貨似乎天性不和,再加上所在的集團利益相沖突,倘若不加制約,將來必然生亂。唉,只希望明天那位秦先生過來,能夠教我以良策吧。
劉備挺期待“仲父”秦宓的到來,第二天早上親自執帚相迎——就是扛著笤帚端立門前,表示這庭院我都打掃干凈啦,特意請您入內。秦宓素有狂態,他曾經號稱有病,不肯出門,夏侯纂親自領著功曹古樸、主簿王普,還帶著廚子和一應用具,跑上門去現開火設宴,結果秦宓照樣躺榻上不起來,就跟個羅馬人似的,橫著飲酒吃食。
而且說著說著,他還舉起手版來,輕拍夏侯纂的臉頰,說:“愿明府勿以仲父之言假于小草……”您別認為仲父我的話不夠謙虛——別人叫你“仲父”也就罷了,這還帶自稱的!
可是終究夏侯纂是夏侯纂,劉備是劉備,秦宓要在一省部級干部面前跟在一廳局級干部面前都是同樣德性,那這人也就不能要啦——純為狂生耳。劉備竟然執帚而迎,秦宓也挺感動,當即大禮參見。于是讓入室內,劉備先隨便問了問蜀中形勢,秦子敕張嘴就來,侃侃而談,足見見聞廣博,并且言辭便給。
所以說著說著,劉備瞧這人是真有才學,那干脆,我也別慎著啦,入正題吧:“今有一事甚難,還請子敕教我。”秦宓微微一笑:“憲和亦有所言,得無為法、龐相爭事耶?”
劉備說您既然已經知道,那就再好不過啦——可有解決問題的妙策嗎?秦宓微微一皺眉頭:“此事不易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