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髦乃是曹昂的嫡子,為正室夫人何氏所生。此番曹昂南巡荊州(事實上是荊、沅、湘三個新州),曹操就特意把他母子都接入公府,說要親自教導這個嫡孫。因此是勛前日才得以在公府中初識曹髦,結果第三天,這小孩子就裝模作樣地單獨投刺來拜,向是勛請教經義。
是勛跟他聊了一陣兒,覺得這小子思路挺活躍,跟他死讀書的老爹不可同日而語——當然啦,終究身份擺在那兒,曹操待其與別孫不同,甚至寶愛更要超過幼子曹沖等,眾人矚目之下、萬千關愛集于一身,說不定就會逐漸束縛了他的天性,將來搞得跟老爹一般不靠譜,也未可知也。
當時是勛問曹髦,說是你祖父叫你來找我的嗎?曹髦搖頭,說:“阿母命我來。”是勛本能地覺得其中有問題,當下曲折拐彎,反復套話。想那小小孩童,雖然聰明,論心眼兒和口舌卻如何是他的對手?很快便被摟了個底兒掉。據說曹昂曾經跟妻兒慨嘆,說人的變化真是太大了,我怎能料到姑婿是宏輔竟與董公仁、華子魚等做了一路?何氏夫人卻勸他切勿因此而疏遠了是勛,并且趁著曹昂不在,特意關照曹髦多與是勛來往。
不僅如此,諸曹夏侯及各重臣家中,何氏夫人也時常攜子前往拜會,甚至還各家搜求幼女,要給曹髦說親。
是勛心說想不到啊,曹子修倒有一位賢內助,知道老公不靠譜,所以提前為下一代鋪起道路來……果有乃祖之風。他雖然不大滿意曹昂,對曹髦卻頗為喜愛,心說你們諸子爭嗣隨便去爭吧,我也不摻和,可是關愛更下一代,就連曹操都不會懷疑我因此而站隊吧,又有何妨?
故此對于是府,曹髦是常來常往,家人都見得熟了,也知道此為魏王嫡孫,輕易不敢攔阻,于是這回就放曹髦大搖大擺地不稟而入。正趕上是勛教導弟子,曹髦干脆悄悄地蹩到了隊尾,等司馬邕一住口,他就接著往下背書。
是勛問道你怎么來啦?曹髦拱手回答:“正有所疑,求問大人。”完了繼續背誦:“孟子曰:‘……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愿藏于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愿耕于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愿為之氓矣……’是云無稅負而能‘無敵于天下’,何耶?”
孟子把一切商稅、田稅、人頭稅全都給否了,說“如此,則無敵于天下,無敵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這是啥道理?我不明白呀。
是勛聞言,不禁點一點頭,說你能夠想到這個問題,說明真的動腦筋了,其實回答起來也很簡單,那就是孟子之言,合之于古,而不合之于今也。為什么這么說呢?“孟子曾云:‘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是齊以諸侯之強,過于昔之天子也。而齊之地,不過今之登、海,能為七雄,今有其盛者,豈止于七耶?”
所以說現代要比古代繁盛,古代的很多政策,今天不能夠照搬,古人的很多言論,要見其精要,而不能光執著于表象——“孔子周游列國,說尊王之義,以為周之可復也;孟子乃說魏、齊,云天下一,明周之不可復也。豈孔子誤而孟子是耶?時移而勢不同也。”其實是勛心里就認為孔子錯了,因為春秋時代也早已經無法恢復傳統周禮的社會,但當著漢末之人,他不能直接指摘圣人,多少還得給孔子臉上涂抹點兒油彩。
是勛教育曹髦:“昔地狹且人稀,國家之吏,百數可也,國家之卒,千乘則大,乃不求市、廛、關、譏之征,廛無夫里之布,耕者助而不稅。今地方廣大,士民繁眾,國家之吏,雖萬數猶恐不足,國家之卒,布列關津,不下數十萬。若其無稅,何以養之?”
曹髦眨巴眨巴大眼睛,問:“得無害民乎?”
是勛說不會——“昔民所耕,耒耜也,削木之屬,人盡一畝,所獲數束,食之不足,何以稅之?今民所耕,鋤犁也,銅鐵為之,人而十畝,所獲數石,食既有余,自可稅之。是知器械既精,民力乃強,所獲益豐,所欲亦增。昔水旱洪澇,唯申命于天,今乃求諸國家,若國家不稅,無以養吏與兵,則何以助民?”生產力是在不斷發展的小子,將來更會發展到一個讓你做夢都想不到的程度,可惜你丫是瞧不見啦,而我……估計也再難以復見了。
想到這里,多少有點兒黯然神傷,本來還可以大有生發,跟孩子們好好講講相關社會發展的道理的,卻終于還是打住了話頭,且由得曹髦自己去咀嚼回味吧。
說起來,對于門下這些小孩子的課業,是勛基本上還算滿意——不過瞧著盧毓卻不是很踏實——終究尋章摘句,腐儒所為,孩子們只要基本經典能夠背誦,引用起來不出笑話,也就足夠在士林立身了,是勛還真沒奢望教出幾名未來的大儒出來。秦朗、夏侯威之類成為大儒?說出去都笑掉人大牙。再說了,純粹的儒者又有何用?夏侯威將來的堂侄夏侯玄倒是大儒,為玄學始祖,實開魏晉清談之風,是勛要是教出這類貨色來,能羞得一腦袋跟豆腐上撞死。
倒也不怕弟子不才,壞了老師的名聲,人各有賢愚不孝,老師是不必負完全責任的。想那孔門七十二賢之中,還有大白天睡覺的宰予呢;想那大儒盧植,還教出來一個徹底粗放的公孫瓚呢。我是宏輔門下就全都是俊才?別要求太高啦。
檢查完功課,日已過午,是勛便即邀請曹髦共食,扯開腮棒子進了當天的第二餐。瞧起來曹髦這小子挺喜歡來是府上蹭飯的,終究無論父親曹昂處還是祖父曹操處,都不是很講究日常飲食,唯有是勛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又喜歡發明新菜色——小孩子又哪有不喜歡飽口腹之欲的呢?
等吃完午飯,曹髦便即辭去,是勛得以仰在榻上略略打個小盹兒。等到起身,仆役來報,說弟子們都已經聚齊啦,請您趕緊過去講課。
這回所對面宣講的,都是些成年弟子,絕大多數仍在太學讀書,也有幾個已然出仕為吏了。是勛名氣既盛,四方前來求學的士人自然絡繹不絕,他也不好全都打了回票,于是擇其才貌都在中人以上的(長太難看的,實在有礙觀瞻,是勛也不肯收,而估計此世也無演義和傳說中的張永年、龐士元啦),以及某些托關系過來不好回絕的,都收作掛名弟子——跟諸葛亮、郭淮、司馬懿等人不同,不經拜師大禮——送入太學深造,每當休沐之期,乃可以來他府上聽講大課。
授課地點依然在前院之中,正中擺著高桌、交椅,周邊好幾圈鮮卑貢來的氈毯,弟子四十余人半環繞而坐。再往外還自挾草席,坐下了一百多人,身份各異,盡皆慕名而來者。
自從是勛前兩個月從關中而還,朝中亦暫無大事,他就想著開課授徒,宣揚自家獨特的理念。本著夫子“有教無類”的原則,也仿效老師鄭玄在高密授課的往事,特意關照,除自家弟子外,有想來旁聽的,不論身份,一律放行。
只是其名既盛,消息一傳布出去,瞬間便士林轟動,光跑門上來打聽具體授課日程的便滿坑滿谷,愁得管家魚他前去稟報是勛,說這要是全都給放進來,把咱府上拆平了估計也安置不下啊。是勛聞報也不禁皺眉,就想另外挪個地方——比方說跟當初鄭玄在高密似在,跟城外找片打谷場……可是轉念再一想,孫汶不在身邊,家中再無那般大嗓門兒可以轉述自家所言啦,那我想讓所有人都能聽得到課程,非把嗓子喊啞了不可——何必自找麻煩呢?
于是只得關照魚他,說想來聽課的,讓他們先報名拿號,一次最多放一百五十個人進來。魚他躍躍欲試,說咱干脆收報名費得了,如此便可篩選掉大部分窮書生。是勛朝他一瞪眼:“焉敢胡為?!”你想壞我的名聲嗎?魚他這才打消了發財的念頭,唯唯而去。
不過私底下,他放號的時候有沒有收錢,是勛就懶得打問啦——只要不在明面上,隨便你怎么搞吧。
想當年大儒馬融講經,堂內陳設奢華,他自己高踞于上,四周設置絳色紗帳,前列學生,后設女樂——講課還帶配樂的,以示其高雅也。是勛倒沒這種富貴病,唯一與眾不同處,就是坐于椅上而非榻上或者枰上。本來嘛,老師坐舒服一點兒,才能更有精神頭授課,而且即便坐累了,也可干脆將雙腿盤起,在這年月亦不為失禮也。
當日是勛來至院中,學生們和旁聽生們全都肅然起立,鞠躬如也。是勛擺擺手,便即落座,眾人也坐。隨即是勛左手端起桌上的水杯來,喝口水潤潤嗓子,右手抄起一方鎮木,重重一拍——“啪”的一響,四周當即鴉雀無聲。
這方鎮木乃是勛新制的,就跟后世“驚堂木”作用相同。是勛有時候還琢磨,就差手里再捏把折扇啦,吾乃可充一說書人也——只可惜折扇這玩意兒,他還真沒有興趣去發明。
隨即痰咳一聲:“今日所講,為華夷之辨。”伸手一指:“何者為華,而何者為夷?誰能為我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