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爽絕不相信當世竟然有人能夠把他苦心擬就的試題答對九成以上!
他本是貴族后裔,始祖為代王趙嘉,代為秦所滅后,族遷天水,逮其曾祖父又移居南陽,受傭于當地大姓張氏門下為客。張氏出了一位有漢一代最偉大的數學家、天文學家、發明家張衡張平子,趙爽的祖父即從張衡學《靈憲》和《算罔論》,頗得真傳。所生二子,一傳《靈憲》,也就是天文學知識,一傳《算罔論》,也就是數學知識——趙爽即為后一支的嫡裔。
這時代頗存門戶之見,各家秘法,多不私授——知識就是利祿啊,豈可外泄——當年張衡傳法外姓,那是他胸襟廣闊,包容四海,趙氏可沒這么無私。所以說趙爽能夠在數算方面稱雄一時,為漢末數一數二的大數學家,固然因其天賦異稟,且癡迷算術,刻苦鉆研,也有很大因素乃得家傳秘法之故也。
算術既有所成,經義也得略通,正好魏國開了科舉,并設明算一科,趙爽便即束裝前往,果然一舉奪魁。等到入于度部之中,站立朝班之上,他游目四顧,果然數算一道,再沒有人能夠比得上自己了,就此驕心漸萌。他能夠瞧得上眼的,也就只有兩個人,一是諸葛孔明,按照趙爽的想法,野路子能夠學成那樣,就算吉光片羽,世無其匹的天才啦。他有時候也捫心自問,若非家學淵源,自己能夠達成諸葛亮如今的水平嗎?結論是——玄啊。
第二個瞧得上眼的,便是太尉是宏輔。要說是宏輔的數算能力,當世也就中人水平罷了,但一方面他不知道從哪兒學得一套大秦數字和算法,簡潔明了,普通加減乘除,就算數目再大,零頭再多,也都難他不住。頃刻可得結果。另方面,是宏輔在數算方面往往有些獨出心裁的想法,比方說對于圓周率的認識,不僅超邁古人。亦足可輝耀千古也。
這只能說是天生圣人,不學而知了。
是宏輔編纂《物理初言》,其中很多數算問題就都是請趙爽代勞的,而至于那套圓周率,趙爽經過核對。發現誤差非常之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其實以這年月的需求而言,能夠準確到小數點后面三位就足夠啦。最近在是宏輔的指點下,趙爽開始運用割圓法來核算他所給出的圓周率,目前已可證明小數點后面前四位都是正確的,至于后面六位,尚須時日作更詳細、繁復的計算。
據趙爽所知,張平子的算學會者寥寥,他所公開流傳的只言片語,一般人就算瞧都瞧不明白。遑論學會和生發了。唯一的真傳就在他趙氏門中,而且趙爽之父早歿,上下并無兄弟——也就是說,一百年前的數算宗師只有一個張衡,一百年后承其衣缽的只有一個自己,余皆不足論也。
沒有秘法傳授,你就算天賦再高,也不過就學成諸葛孔明那樣吧,怎么可能有人比孔明還要厲害?趙爽對此是堅決不信。
然而答卷擺在自己面前,確實有名應試的士子整整答對了十八道題。要知道趙爽所出的題目。參數都極巨大,并且零碎,根本就不可能蒙得對,更何況一蒙就是整整九成呢?焉有是理?
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性了——中有情弊。考題泄露。
其實趙爽所出的題目雖然難度很高,卻也不是絕然無人可答的,只要給足應試者時間,比方說一兩個月,略有些本事的人總歸能夠計算出正確答案來——至于諸葛孔明,三柱香的時間便能答對八成。據趙爽估計,給他留足一整天,必能全中也。
所以肯定是此人預先得知了考題,費時費力計算好了答案,然后跑去考場上謄清而已。竟敢當面舞弊,是可忍,孰不可忍!而且究竟是誰泄露的考題,必須詳加訪查,嚴懲不殆!趙爽因此才勃然大怒,當即命令小吏——“速將此人拿來見吾!”
然后他直接就拿著這份兒考卷去找是宏輔了。
趙爽作為負責明算科的副主考,他就呆在考場附近,方便若有問題,可以隨時加以解決。明經科考試人數最多,被迫分為兩個考場,是宏輔與任嘏各居一處——所以趙爽是在洛陽北門外的皇莊,是宏輔卻在城東的太學,距離卻也不近。
可是趙爽心中萬分惱怒,一刻也等不得了,直接命人牽來坐騎,一路疾馳,日才過午便趕到了太學。才下馬,就見大門洞開,陸陸續續地有考生或欣然四顧,或黯然垂首而出——明經科考試才剛結束呢——匆忙報名而入,就見是太尉正高踞榻上,一臉不耐煩地翻看著幾張較早呈交上來的試卷。
是宏輔的心情并不怎么好,因為就目前看起來,試卷上多為老生常談,或者紙上談兵,就沒有幾篇可以入得他法眼的。聽聞趙爽前來,正好把試卷撇下——反正那么多卷子,光靠他跟任嘏二人也瞧不過來,自有大群吏部和選部的官吏進行初步篩選——抬起頭來,開口便問:“君卿,可得駿才否?”
趙爽出的考題他當然也瞧過,自己試了試,基本上是一道都答不上來——這起碼得是后世高中理科班的水平啊,可是他高中時代的數理化知識已經全都還給老師,涓滴不剩啦——所以挺好奇,就你這么難的題目,真能發掘出什么人才來嗎?
要是能過趙爽這關,那必然是不需要培訓,拉來就能用的戶、工等部干才呀。
趙爽氣哼哼地從袖子里抽出一份試卷來,遞給是宏輔:“得十一人矣,然此卷獨占鰲頭,更勝孔明之算……”
是宏輔也不去接,卻突然間雙眉一挑:“得非扶風馬德衡耶?”
趙爽聞言一愣,考卷按照是宏輔的規劃,那都是要糊上姓名,防止作弊的,他光顧著生氣了,倒還沒來得及瞧這份“作弊”考卷上的名字。于是一把撕開糊封,果然就見其上一行小字:扶風郡武功縣馬鈞德衡。
趙爽不禁皺眉:“太尉識得此人否?”我靠不會考題就是你泄露給他的吧?那是你的親眷還是弟子?看起來這弊你是作定了,我哪兒敢反對您這位主考大人哪。
是宏輔淡淡一笑:“素未謀面,微聞其名而已。”
他之所以知道馬鈞的名字,還是前些天從弟是峻從鄭縣派人傳來書信,備載錯捕三名士子的過程,并且就連自己一度起過殺心,全靠緯氓和尚點醒之事,也絲毫無隱,逐一道明。是宏輔一開始沒當回事兒——你要是真的枉殺無辜,或許我還得考慮考慮,是否要幫你遮掩,僅僅是錯捕三人,又已寬放,多大的事兒啊,別說你是我的親眷,就算普通相識,亦可為之隱也。
可是隨即就瞧見馬鈞馬德衡的名字了,是宏輔不禁微微一愣,搜索枯腸,卻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前世所知道的那個馬鈞,究竟多大年歲,是不是扶風郡人了。不過姓名與表字盡皆相同,應該不會有那么巧的事情吧……
所以他一直關注此事,等到應考的士子陸續來京登記科目,是宏輔檢索馬鈞之名,果然在明算科中得見,那就可以確定個不離十啦。故此今日得聞趙爽稟報,不禁脫口而出:“得非扶風馬德衡耶?”
趙爽本來是來找主考稟報此事,要求嚴查舞弊的,誰成想是宏輔開口便道出了其人姓名,他倒不禁有些進退兩難起來,面露尷尬之色——對方是說“素未謀面,微聞其名而已”,跟這個馬鈞毫無關系,可是……這話真能信嗎?
是宏輔曾經折沖諸侯之間,最善察言觀色,才一見趙爽的表情,當即心下了然,不禁笑道:“君卿,得無以為其中有弊耶?”
趙爽急忙躬身拱手:“爽不敢妄揣也。”嘴里說我不敢胡亂揣測,其實意思很明確啦——我確實是有所懷疑,只是見到你以后,有點兒不敢再往深里想罷了。
是宏輔手捋胡須,柔聲問道:“君卿,卿何日擬就試題?”
趙爽說我昨天才剛擬成——他手頭公事和私人研究一大堆,整天忙得團團轉,原本沒什么心思摻和科舉之事,是宏輔親自點將,又勸說可以因此而選得逸才,既能幫助你工作,復能入你門下,傳你算法,才算將他說動。終究當初他科舉得中,是宏輔就是主考,此后又多番關照,使其入仕僅兩歲便得為千石的郎中,有此恩情,焉敢不遵其旨?可即便如此,他也要磨蹭到最后一天,這才花半天心思擬好了考題,交給主考過目。
是宏輔就問啦,你擬好考題之后,都給誰瞧過哪?趙爽說只有太尉與孔明二人得見。是宏輔乃道:“君卿疑我耶?我本不能答,若即外泄,一宿之間,誰可答歟?孔明能答,君卿其疑孔明耶?”
你昨天就跟我吹噓過這套考題的難度有多高啦,就算給足孔明時間,也得整整一天才能盡數答對。這題目我是答不上來的,就算我泄露了出去,此人能在一夜之間答對九成,也算是個人才;孔明倒是已經答對了八成,難道你懷疑孔明不成嗎?你我名分雖同賓主、師生,平常接觸得也并不算多,你跟孔明可是莫逆之交啊,他的為人如何,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趙爽沉吟良久,不禁喟然而嘆:“爽固井蛙也——世間果有如此逸才乎?”真有這種天才,光靠野路子就能學得比孔明更深,竟然直追于我之后嗎?
是宏輔笑著安慰他:“‘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禮失而求諸野’……”連舉三句圣人之言——“野有遺賢,安得輕耶?今能發之,國家之福也。”隨即問道:“未識此人何在?”
趙爽略微尷尬地擠了擠眼睛:“爽恐其中有弊,已命吏往捕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