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軍南征交、廣,始于延康三年立秋日后。
其實對于是不是要發兵遠征,以復交、廣二州,朝中也曾經興起過一番唇槍舌劍的大辯論。有趣的是,武將大多持反對態度,曹仁曹子孝就說:
“劉備在蜀,兵陳于漢中,譬如人體,南鄭為臂,成都為首,南中為臀,交、廣不過襟帶鞋襪而已。若制扼其臂,取其首級,四體自疲,交、廣士燮輩傳檄可定也。今乃懸軍遠征,以向蠻荒,雖剝其襟帶,褫其鞋襪,其人尚活,何益耶?”
兵部尚書賈詡卻說:“不然也。漢中險塞,蜀人所重,軍眾而難進,軍寡而不勝,非旦夕可定者也。滅蜀之道,在逐漸侵削,去其所衣,自然饑寒,亡無日矣。”
荀攸也贊成賈詡的意見,他說:“交、廣雖僻,北接沅、湘、洪、閩,彼地多蠻夷,易受其惑,若劉備趁勢沿江而下,江南危殆。今復交、廣,其利有三:一,安江南而厚我之勢;二,褫其衣而削敵之勢;三,自交州而西,招撫南中夷帥,可疲蜀人。故滅蜀而必先定交、廣也。”
是勛一開始不說話,冷眼旁觀,細察各人表情,很快就搞明白了曹仁等宿將為什么要反對出兵交、廣的緣由了。一則,他們本是北地馳騁之將,最遠就殺到長江南岸而已,對于怎么用兵南海沿岸,實在心里沒底;二則,既然心里沒底,便不敢自請率師,無疑功勞大多會落到黃忠等荊、揚舊將的手里。
還是繼續積聚實力,一舉而自涼州、雍州南下,直取漢中去吧,就算不打騎兵戰,步兵戰我們也能夠一定程度上得心應手啊,不怕功勞被別人給搶了去。
眼瞧著兩派爭論不休,曹操最后詢問是勛:“宏輔何所見耶?”
是勛想了一想,建議說:“乃可兩路出兵。一伐交、廣,一取漢中也。”
聽聞此語,所有人都傻眼了。只有曹操了解是勛最深,不禁撇嘴而笑:“宏輔毋得戲言。”是勛說至尊駕前。臣又豈敢戲言?“若彼士氏,不足平也,然兵下交、廣,劉備必遣將來爭,蠻荒遠地。若長年不得解兵,于國無益也。乃可請柱國(夏侯惇)、輔國(曹仁)等兵發長安,以循南山,若取道而征漢中者,則劉備必整軍防御,交、廣易復也。”
咱們用“聲東擊西”之計,假裝去打漢中,其實恢復交、廣二州。如此一來,曹仁你們也不會沒事兒干,說不定還能跟蜀兵見一兩個小仗。也賺點兒功勞。
“待復交、廣,稍加休整,即作勢自交、廣而向南中。若劉備不應,即聯絡南中夷帥,以薄其后;若彼應之,乃可大軍自雍、涼南下,進取漢中。”
下回咱們再來“聲西擊東”,假裝去打南中,其實主力挺進漢中去。
曹操聞言,先略略點頭。然后卻又搖頭:“宏輔所言,深合兵法,然……兩道出兵,靡費甚大。非安妥之計也。”
是勛說至于正兵派多少人、奇兵派多少人,要消耗多少糧草、物資,怎么調派,那就不歸我管嘍——“可請上卿(賈詡)詳度之。”隨即話鋒一轉:“要在交、廣不復,賊乃可雍、涼、荊、沅、湘、洪、閩,諸道間出。即無傷我,亦足疲我。待復交、廣,我可向漢中、南中以制敵,則疲于奔命者,必劉備也。”
魏、漢兩國的分界線上,散布著很多少數民族,即所謂的“戎狄蠻夷”。首先是雍、涼地區有羌人和雜胡,其次南中有西南夷、沅州有武陵蠻、洪閩等州有山越。如今在曹魏境內的蠻族比較多一些,倘若蜀人以交州、廣州為跳板,煽動武陵蠻和山越造反,則曹魏必然疲于應付,恐怕再也難以凝聚實力,去伐蜀中啦。若是先拿下交、廣,到時候曹魏反倒可以煽動西南夷造劉備的反,就此掌握了主動權,再取蜀中,難度系數自然降低。
曹仁他們這才明白過味兒來,好啊是宏輔,你假裝和稀泥,其實還是支持去打交、廣呀。
對于帷幄運籌、戰略決策來說,本來荀攸、是勛等人的發言權就比曹仁、夏侯惇等武將來得大,而且曹操聽了是勛所言,亦覺有理,就此才從善如流,一言以決。于是便命夏侯惇為征蜀大將軍,持節而西,坐鎮長安,假意調動周邊各郡兵馬,準備南下漢中。暗中則任命曹休為主帥,文聘、黃忠為副,陸議為參謀,調動荊、沅、湘、洪四州共三萬兵馬,自洭浦關出,南復廣州。
此外,魏延統帥東海水師,亦秘密南下,配合陸師作戰。曹操還有密旨給魏延,要他可以嘗試著直接突入郁水海口(即后世的珠江口),奇襲南海郡城番禺。
出兵正好定在秋收之期,則沿途各郡的糧獲可以不必再解送別郡、進貢中央,直接充作軍糧。一晃眼快兩個月過去了,北路夏侯惇當然早就已經到了長安,裝模作樣先調集周邊糧草,還派部將張郃率軍沿南山而巡,象是在勘測道路;至于南線,不久前剛有奏報到來,說兵馬已經在洭浦關集結完畢了,即將突入廣州。
當然啦,這奏報一來一去,即便中間部分節點用上了信鴿傳書,那也必然需要耗費相當長的時間啊,估計這邊曹操接到奏報的時候,文聘、黃忠他們都已然殺至番禺城下了——主將曹休坐鎮洭浦,并未挪窩。
因為據說純北人的曹文烈才剛到始興郡就因為水土不服而病倒了……
且說曹操于建始殿召見是勛,一聲令下,宦者呈上夕食。要說曹操既為天子,飲食自然與昔日大不相同,再不是老三樣——粟飯、面湯、腌菜——而是葷素搭配,一連上了十好幾道美饌,外加四種主食。比起后世什么明皇清帝、慈禧老佛爺來說,自然簡樸得多,但若比之漢帝劉協昔日的飲食,乃亦不遑多讓。
當然啦,那是指劉協被曹操安置到許昌以后的飲食,還在長安的時候,從董卓到李、郭,根本不上心皇室的供養,等流亡安邑、雒陽,能有口飽飯吃那就謝天謝地啦……
先上的是“駝蹄羹”,用來開胃,然后大菜有“牛心炙”、“鹿尾脯”、“蒸河鯉”等等。其中一味“羌煮”,乃是從西北傳來的佳肴,有點兒類似于后世的涮羊肉,先宰羔羊而取其肥美處切成薄片,在滾水中一抄,變色即起,調以五味醬料而食。
四種主食,一是用荊州進獻的“蟬鳴稻”煮成的飯,此稻七月成熟,故名“蟬鳴”,其味芬芳撲鼻,據說“香聞七里”;二是蒸餅,上“坼作十字”,用后世的話來說,就是松軟的開花饅頭;三是赤粱粥;四為“豚菘”(乳豬肉小白菜)餡兒的餛飩。
無論發面饅頭還是餛飩,都乃是勛所“發明”,但其實即便沒有他穿越,再過個幾十年,到南北朝時代,也都陸續出現在了中國人的食案上——吃貨的創造力是無窮大的。
宦者舀上御酒,是勛先舉杯為曹操壽,然后一口飲盡,就開始低頭吃東西。才吃幾口,只聽曹操問道:“今南征交、廣之役,宏輔以為若何?”
是勛聞言,趕緊放下筷子,抬起頭來。他努力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這才開口問道:“得無曹文烈處,又有書奏傳來?”
曹操說沒有,還是那前幾天的消息。這會兒,估計文仲業他們都已然殺到番禺城下啦,倘若你所獻水師突襲之計成功,魏文昇直接取下了番禺城也說不定——“此計果可得售否?”
是勛搖一搖頭,老實回答說我不知道——“臣嘗奏陛下以告諭文昇,北迄樂浪,南至交、廣,使海商密覘其海岸曲直,風向、水流,繪圖成冊,以便用兵也。據聞郁水口外,島嶼星羅棋布,更多沙洲,恐不便行舟也,能否突入,雖賴人謀,亦須天意。雖然,即不能突入得城,亦無妨也,合浦、龍編(交趾郡治)、胥浦(九真郡治)、西卷(日南郡治),或近于海,或有河川連通,皆可試取。但得一處,士氏必然膽落,或即倒戈來降矣。”
曹操點一點頭:“未聞魏文昇消息,故朕心不安也。”
是勛微微而笑,說陛下您絕對不是因為沒有得著水師的消息才不放心的,也斷然不是因此才召我入宮而來——“交、廣之戰,若勝,乃可侵削蜀賊;即敗,于我亦非大傷也,陛下何得不安?”
這仗要是打贏了,咱們對劉備的態勢就能大好,相信最多再積聚一年,即可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平滅西蜀。而這仗即便是打輸了,不過扔掉三萬人馬,咱們家大業大,也并非輸不起。您可是打老了仗的人哪,又不是剛出茅廬、沒經驗的小年輕,這仗還沒正式接上呢就這么起急,可不是您的風格啊。
當然啦,“兵者,國之大事”,不擔心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一上來就問,是不是南方又有新的情況傳過來了。如今既沒有新情報,也沒有新消息,你還正犯著頭疼病,就巴巴地把我從城外揪進來謁見,這事情不合乎常理啊,更不符合你一貫的性格、脾氣。
“陛下之召臣,必非欲言南事也。”
曹操聞言,不禁拍案大笑:“宏輔知朕也——然則以宏輔度之,朕之召卿,所為何事?”
是勛在途中就已經有所考慮了,當下面容一整,拱手回復道:“臣不揣冒昧,私心度之,得無為近日都內之謠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