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反對現在就拆分樂浪郡,他的理由是:“柳毅若有反意,乃當分其勢,今無反意,不可遽迫。且朝廷方用兵南、西,無暇于東也,若柳毅與高句麗合,誠恐遼東不得安寧矣。”
因為樂浪郡在東線和南線推進的前提,是柳毅北和高句麗,他跟高句麗新王位宮關系密切,相互扶持——樂浪郡兵多次南征馬韓,也曾經向高句麗商借過兵馬,對此是勛是一清二楚的。高句麗雖然已向曹魏稱臣,終究是外族外藩,其心叵測,無論柳毅還是高句麗單獨作亂,皆不為禍,可倘若聯合起來,那麻煩就大了去啦。
真到了那一天,作為柳毅后臺老板的自己,恐怕都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就目前而言,還是以不刺激柳毅為好,等到收復了交、廣二州,進而攻克蜀中,天下一統,再集兵東進,或許稍加威脅,柳毅就會主動提出分郡的。
于是分郡樂浪一事就此暫且按下,可是沒料到正在收復交、廣的緊要關頭,高句麗突然發兵來侵擾遼東了。董蒙在上奏中說,他預先偵知警訊,就行文樂浪,請求柳毅出兵跟他東西對進,以扼阻高句麗之勢,結果柳毅回復說正要再征馬韓,實在抽不出身來。董蒙這個氣啊,我受太尉之托,同時也為了繁榮郡內商業,多次向樂浪派遣海船,給你輸入了無數物資,如今我遭了難了,你竟然不發一兵一卒相助?于是上奏報警,并且言辭之間,隱晦地指責柳毅縱寇。
工部尚書劉曄一語道破:“非縱寇也。此必柳毅所唆使也!”柳毅跟高句麗早有勾結,要說位宮想侵擾魏土而他事先沒有得著情報,可能性是非常之低的,既得情報而不設防,反倒打算按照原計劃南征馬韓。焉有是理?樂浪跟遼東那是一國的,又非兩國,你就篤定高句麗會只打遼東而不去打你嗎?
而且高句麗入侵的時機選得非常巧妙,恰好是在東海水師奉詔南調,配合交、廣之戰的時候,否則若有水師在。乃可順利溝通遼東、樂浪,從樂浪裝一支兵來遼東幫忙,或者從遼東遣一軍經樂浪繞至高句麗后方,都不為難。如今水師不在,只要高句麗攻陷了番汗或者西安平。就等于切斷了兩郡之間的聯系,到時候就算朝廷下達嚴令,柳毅也有按兵不動的托詞啦。
所以劉曄認定,這是柳毅和位宮商量好了的計劃,想趁著朝廷無暇東顧,讓高句麗把樂浪跟本土的陸上通道割裂開來,那么柳毅便可安安穩穩地長鎮朝鮮,再不畏懼朝廷分郡之議了。
劉子陽侃侃而談。是勛心說胡扯——這年月即便如劉曄般智謀之士,也理解不了海上交通的重要性,以為只要高句麗拿下番汗或者西安平。樂浪從此就孤懸海外了。其實我不當朝鮮是半島,只當它是海島,只要我東海水師沒有全軍覆沒,隨時都可以揮軍將其踏平。你當后來大不列顛是怎么到處圈殖民地的?
不過劉曄見不到的,估計柳毅也同樣見不到,若說他主動唆使位宮來侵。是勛并不怎么相信,但若說他被動地縱容位宮來侵。這種可能性還真是有。說不定柳毅跟位宮還有某種秘密協議:你去打遼東,我不幫忙;我趁機南攻馬韓。你也不要跟我背后搗亂。
所以是勛就站出來幫柳毅說好話:“臣知毅也,必不敢唆使高句麗,然或有縱寇之罪。”話不能說得太死,而且柳子剛也確實需要再敲打敲打啦。
曹操說那怎么辦?需要發兵相救嗎?群臣大多以為不必發兵——南方還在打交、廣,西面還在虛兵以欺劉備,咱們真沒什么機動兵馬可以用在東北啦——“平州空虛,然幽州有屯兵也,可命東進以阻高句麗。陛下亦可詔烏丸相助。”
曹操說好,那就先這么辦吧。然后退朝之后,是勛單獨請求覲見,曹操允了,是勛進來便即跪地請罪:“臣欲用柳毅以復漢武時朝鮮四郡也,故每常寬縱之,乃至今日。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曹操擺擺手:“即柳毅果唆使高句麗,卿昔曾定樂浪也,而非自薦柳毅也,亦不當罪,況今止縱寇觀望乎?”隨即一皺眉頭,說最近宏輔你總是跑來跟朕請罪啊,咱倆的關系變得那么生疏了嗎?你至于的嘛!而且若要請罪,剛才朝堂上你就該表態了,卻偏偏要私下來找我說——其實你還有別的話要講吧?
是勛抄了一句后世清宮戲里常見的套話:“圣明無過陛下。”先捧一捧曹操,隨即正色道:“臣以為,必伐高句麗!”
曹操一挑眉毛,說難道你想現在就發兵去打高句麗?且講講理由看。
是勛說了:“高句麗與鮮卑、烏丸、濊貊等不同,彼立君主,有制度,用中國文字,且自漢時即時降時叛,若容其長存東北,異日必為大患也。臣意即趁此機,調水師殘余北上,用冀、瀛、幽、平四州兵,非止阻之也,可入其國,墮其都,即不能滅,亦當重創之。且可厚遼東、樂浪間通途,以威柳毅,則樂浪分郡事亦可畢也。”
隨即提高聲音:“中國之土,雖尺寸不可讓人!有其一必有其二,平州北邊落于鮮卑之手,乃使陛下昔日須逾平岡,歷艱險而定烏丸也,設昔漢吏皆不退避,何至于此?而中國之威,亦雖涓滴不可損也,敢犯天威者,雖遠必誅!臣請發兵御寇,反奪其地,以郡縣之!”
曹操說宏輔你這份志氣我很欣賞——終究還是年輕啊,風華正茂,瞧著我都有點兒妒忌了——可是頂多把高句麗兵趕出境外,再給他們點兒教訓就成啦,真有必要奪占其土地嗎?“偏僻之地,得之何益?”
是勛回答道:“陛下,須知世無不可用之地也,要在如何用之。河東之北屈、皮氏間多童山,本與棄地無異,自臣使掘石炭,今自采者益多,聚而成落者數,河東之稅亦增二十之一。昔戰國時,巴蜀蠻荒,周所不取,而司馬錯建言使秦王取之,今成都號稱天府,劉備據之以抗王師。昔楚有云夢,澤國千里,不過游賞之地耳,逮漢時水漸消去,多成沃土,若昔日楚即有之,何懼乎秦?
“高句麗之地,以臣所聞,多林莽也,若得伐而用之,廣廈萬數,若得伐而燒之,炭億萬方計。孰謂無益耶?”
曹操說了:“定國之道,要在安民,不在取地也。設窮兵黷武,勞傷百姓,如漢武故事,豈非害國之途耶?”
是勛一挑雙眉,難得地語氣激烈起來:“此庸儒之論,不當出陛下之口也。陛下圣武,當知有田土斯能活百姓,有百姓斯能成國家,豈兵戈不用,止言道德而可定社稷耶?漢武窮兵,得地而不能守,空耗財力,復重稅刻剝,敗商賈、荒田土,斯為后世所笑也。然設無漢武用兵匈奴,其呼韓邪當因道德而自來降耶?昭宣何言盛世?”
曹操一拍桌案,說“好!”我就喜歡聽宏輔你講史啦,跟那些腐儒所言完全不同,在義利之間獨辟蹊徑,深得朕心也。那我就答應你的請求,發四州兵去打高句麗,給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至于是不是要直入其地,是不是要奪占其土,是不是要墮毀其都,都由前線將帥自主判斷就是了,要點是穩妥且不重傷民力。
問題如此一來,對于前線將帥的要求就比較高了,普通派一兩員郡守、郡將去,估計很難完成如此宏大的戰略目標——宏輔你有什么人選推薦嗎?
是勛深施一禮:“臣請為陛下靖此邊氛。”
曹操聞言皺眉:“宏輔為朝廷重臣,豈可輕往?且戰無必勝之道,獨不懼自墮威名耶?”這可不象你一貫謙退謹慎的性格啊——“則恐他人往,而將迫反柳毅乎?”我知道你一直在支持柳毅,是擔心別人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一旦逼反柳毅,你也要因此而受到朝野責難嗎?大可不必吧。
是勛答道:“臣實有私,是故密陳于陛下之前也。”我確實為了自己的利益,且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宣之于口,而要私下里向您稟明——
“臣之思有三。其一,臣少年即居樂浪,昔又為陛下鎮守幽州,進討平州公孫氏,遼東地理,較他為熟,而董蒙亦臣所舉,柳毅亦臣所存,故敢請往征也。其二,丈夫當為國家開辟疆土,以垂名青史,豈甘孜孜于刀筆之間耶?今天下未定者,蜀中與東北耳,陛下固知臣軍事爾爾,伐蜀實不敢自請,因請征遼……”
身為男兒,我也想要揮戈逐寇,名揚萬世,問題如今天下即將底定,再要打仗,那就只有蜀中劉備和東北的高句麗啦。蜀中地理我又不熟悉,不敢建言出征或者從征,那么只有去東北打高句麗,多少還有點兒勝算。
“其三,臣子復亦冠矣,不好文章,唯喜武事,臣欲使其立功以報陛下,又恐少年跳蕩,不足為將。若得臣帥而子將,疆場看顧,或可無憂……”
曹操聞言,不禁慨嘆:“此真為人父者之心也!”我也是當爹的,你的想法我非常能夠理解。然而——“深恐宏輔立功心切,反致挫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