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虞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判斷究竟是哪里出了錯——蜀賊真的大股直出子午谷了?他們究竟是怎么過來的?難道上萬甚至更多人馬一齊擠入那條狹窄的谷道,一走小半個月甚至更長時間,路招守在谷口,事先就毫無察覺嗎?老耄昏悖,一致若是!
可是我們也在漢中安插有奸細啊,真要是幾千人贏糧疾行,一時間發現不了,或者即便發現也晚了一步,不及傳出消息來,尚有可說;至于更多兵馬的調動,則不可能嚴格守密,封鎖消息,不為奸細所覺哪。
再說了,若是以肩負糧,這得多少民夫、輔兵?蜀賊拿得出來嗎?若以車運送,就子午谷那種狹窄的道路,很多地方只有棧道可行,速度根本提不起來啊,我方奸細哪怕從沔水繞路荊州傳訊,也該早到一步才是。
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難道是疑兵之計?
梁習其實猜對了,龐統正是用了疑兵之計,先使廖淳率部分兵卒,一卒舉兩個火把,兩卒間相隔丈余遠,迤邐出營,直奔東方而去,假裝去阻塞枳道、長門;再使趙云率部分兵卒,同樣布置,繞城而北,假裝去占據渭橋;最后從遠方出現的“大部隊”,乃是原守鄠縣的傅肜麾下千人。
——龐統心說我都打算死在這兒了,還管什么后路啊,鄠縣咱不要了!
梁子虞是缺乏領軍的經驗,他光自己跟這兒反復琢磨、揣測,就沒想著宣示城內。敵軍不過疑兵而已——即便真是大部隊到了。為了鼓舞士氣。你也得一口咬定是疑兵啊。結果消息從城上逐漸散布出去,城內軍民無不驚慌失措,都傳夏侯將軍出戰重傷,長安已不可守……
至于夏侯楙,一聽說這消息就趕緊收拾行裝,打算落跑——好在他的財產實在太多,又不舍得扔,否則估計當晚就找不到影蹤啦。
等到紅日初升。守城的魏軍朝城外一瞧,好家伙,蜀軍的營帳比昨晚多了兩倍還不止,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其實近處才是真營,遠處不過連夜伐木、割草壘起的假帳而已。那些有經驗的就掰著手指頭計算:這估摸得有快兩萬人了吧,然后昨晚奔東方去的大概五六千,奔渭橋方向去的又五六千……這就跟咱們城內的兵馬數量差不太多啦……
一傳十、十傳百,等到傳至城中,竟然變成了“蜀賊十萬大軍出子午來攻長安也!”
好在當天蜀軍并沒有攻城,只是遠遠地瞧見有人在伐木。估計趕造攻城器械呢。梁習一晚沒睡,黑著兩個眼圈巡視城內。逮著幾個散布謠言和失敗情緒的,當街正法,可是并沒能把普遍的恐慌情緒給壓下去。
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白天,夜深之后,城上守軍開始打盹兒,忽聽一陣震天動地的鼓聲,便見數道火龍又自敵營而出,不過這回是直奔城下而來的。梁習聞報,趕緊披甲登城,按堞遠望,就見數千敵軍高舉火把,列陣而前。
敵人趁夜來攻,梁子虞反倒松了一口氣。他估計昨夜高舉火把,今晨廣張帳幕,確實只是疑兵之計而已,真要是大軍出了子午,何必不白晝來攻,非要趕晚上過來呢?很明顯兵數不足,所以畏懼我方有援軍趕到,故此歇息一日就倉促夜襲,而且想利用夜色掩護,使我方難以準確判斷他們的數量哪。
于是招呼守軍全都上城,準備弓弩,候敵進入百步內,便即望火光處攢射。
其實長安這種大城,城外有壕,且有羊馬墻,真要是守城戰,就應當置軍城外,利用這兩道屏障先極大地殺傷攻城兵馬。只是因為夏侯楙大敗而歸,士氣低糜,就沒人再敢守在城外啦,只好退一步光防守城墻。
眼瞧著敵軍列陣而前,可是沒有進入百步射程,距離城墻還有一百五十步就停下了步伐。梁習高舉左手,隨時準備下令射擊,這會兒也不知道是該繼續舉著好——實在累人啊——還是暫且先放下來為好。對方想干什么?難道是打算整一整隊列,再一口氣沖到城下來?可是你們也沒舉著梯子、門板啥的呀,打算怎么過我的城壕?
正在疑惑,但見敵兵左右展開,變成三行,隨即紛紛將手中火把插在地上,就肩上取下弓箭來。魏兵面面相覷——這是想干嘛?就算你們人人都是太史子義復生,也不可能射到那么遠啊,難道打算靠射箭來填城壕嗎?別說就這么幾千人了,來個十萬之眾,你得射多少輪箭才能靠那細細的箭桿把城壕給填滿嘍?這不扯淡呢嘛!
凝神細觀,就見敵軍張開步弓,瞄準城上,隨即一聲鼓響,紛紛松弦。那些羽箭屁股上冒著火星,朝斜上方飛了幾十尺遠,突然間火光大盛,猛烈燃燒起來,隨即突然加速,就跟螢火蟲似的到處亂飛——道道火光劃破夜空,仿佛編織起了一張巨大的火網一般,看得魏兵個個目眩神搖!
你別說,還真有將近一成的火箭射上了城頭,有那釘上木制角樓、望樓的,當即燃燒起來;甚至還有十數箭飛行距離格外的遠,直接飛過城頭,落到城里去了。
有那沒見識的魏兵不禁大叫:“得非妖法耶?!”也有明白的,可是驚慌之色更甚:“此是太尉所造火焰箭也,蜀人如何也會使用?”梁習是徹底傻眼了,好在很快便鎮定下來,高呼道:“此火焰箭也,雖能及遠,卻難中的,勿懼!”傳令趕緊撲滅城上的火頭。
其實黑火藥的燃燒力也只平常而已,問題這年月常用引火之物不過柴草、油脂,燒得比黑火藥還要慢,所以在普通士兵眼中看起來,這著火速度就挺可怕啦。尤其那射入城中的十數箭。很快便點著了城內民居——一般靠著城墻蓋房子的全是貧民。房屋都是茅草鋪頂。最近氣候又頗干燥,故此一點就著。城中因此而亂。
——其實早在墨子》的城守諸篇中,就提到過守城之時,須將沿墻的房屋拆除,以免為敵火箭所燃。梁子虞倒也并非不識此理,但尚未判斷清楚蜀軍的確切兵力,以為激烈的攻防戰暫且不會爆發,故此本著愛民之心。尚未下令拆房……
蜀軍連續數輪疾射,城上、城內盡皆大亂,梁習費了很大功夫,才好不容易把士兵重新組織起來,也終于撲滅了火頭。才剛舒一口氣,忽然又見北門方向火光騰起,隨即有小校來報:“賊已入北城矣!”
原來龐統在城南發起夜襲,以火焰箭攢射,他自己也知道不會產生多大效果,頂多也就是制造短時間的混亂。再壓一壓城內守軍的士氣罷了。此乃聲東擊西之計也,趙云就趁著守軍的注意力都被轉向南城的機會。親率數百敢死士,摸黑潛至北城外,拋繩而登,殺上了城頭。隨即趙云揮軍沖入城內,到處縱火,引發了城內更大的混亂。
其實就這幾百個人殺入城內,城中尚有數萬魏軍,只要指揮得當,很快就能把他們全都給包了餃子。問題梁子虞尚在城南,且威信不著,麾下各將多不聽命,北門附近缺乏統一的指揮,再加上士氣低糜,而趙云所部都是蜀中精銳,各懷必死之心,因此一亂之下,便徹底不可收拾了。
最終魏兵士氣徹底崩潰,紛紛打開東西二門,逃出城外;梁子虞無可再戰,也只得保著夏侯楙出東門而走——趙子龍僅以數百兵卒,便順利搶得了堅城長安!
消息傳向東西兩方。東方的曹真被迫駐軍新豐,不敢再前——此前的匯報不是說蜀軍出子午谷的不足萬人嗎,怎么就能攻陷長安城了?在敵情尚不分明的情況下,我還是暫停腳步,以待太傅來合為好。而西方的張郃、徐晃、樂進三將,原本聽聞長安告警,不過各遣偏裨率數千人往援,等到一聽說怎么,長安城丟了?樂進慌了,匆忙親自來救。
樂文謙本守武功,他這一走,等于把儻駱道口給放空了,張飛旋出儻駱,輕松攻取了武功縣。隨即張益德沒有按照原定計劃東進,去增援長安城,卻西向郿縣,配合出褒斜道的關羽,夾擊徐晃——徐公明雙拳難敵四手,被迫棄城退往雍縣。只有張郃仍然守在要隘陳倉,奮戰三日,終于擊退了出散關故道的蜀軍吳懿一路。
關中大亂,長安失陷的消息,比預想更早地就傳到了洛陽——乃多得信鴿之力也——曹魏朝廷聞報,無不震動。
要知道長安不是一般的城池,乃前朝舊都、雍州州治,實為關中核心。漢末關中大亂,戶口流散,十不存一,直到是勛持節鎮撫,督呂布、馬騰等諸將攻滅李傕、郭汜,這才收復長安。此后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雍州亦多被兵燹,馬超、劉備等迭相來爭,可是從沒能靠近過長安城。關中地因此戶口漸蕃,賦稅數幾達河南之半,而長安城防也逐漸修復,商賈輻輳,為河西之首。是勛因此曾一度建議立都長安,此議雖寢,曹魏仍以長安為西方陪都——誰能想到轉瞬之間,此城竟能易主!
尤其長安城的位置在雍州偏東的地方,西方扶風郡,北方馮翊郡、安定郡,乃至整個涼州,就此被徹底割裂。倘若被劉備利用長安之固,在雍州站穩了腳跟,則西可攻取涼州,與呂布聯成一氣,東可出桃林塞以威脅河南地,直搗曹魏的中都洛陽。原本四分天下已得其三,統一之勢將成,受此挫折,群僚但覺腳下曾以為固不可拔的基業都在劇烈晃動——就跟地震似的。
百官議論紛紛,面上多帶驚惶之色。是勛忍不住站出來大喝一聲:“即雍、涼皆失,國家之力亦較賊三倍為多,何懼耶?!”隨即舉笏以向曹操:“勝敗兵家常事,一城之失,不搖根本。要在速遣救援,呼應張、徐、樂三位將軍,則復定關中,尚可期也。請陛下速下決斷。”
曹操氣得連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拍案大罵道:“夏侯子林真狗彘也!”隨即一想不對,夏侯楙終究是自家女婿,罵他是豬、是狗,那自己閨女又是啥了?自己又是啥了?于是轉變話題,咆哮道:“蜀賊如何也識用火焰箭?!”火藥是我獨家生產的,是軍事機密啊,究竟是誰泄漏出去的?
當即下旨,捕拿謝徵,嚴辭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