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人廉昭,《三國志》上就提過一筆,說他“以才能拔擢,頗好言事”,結果遭到杜恕(杜畿之子)的彈劾。這種犄角旮旯里的人物,是勛當然不可能記得,而至于這個廉昭跟他有親戚關系,倒是曾經聽是紆、是峻說過一句,但很快就拋諸腦后了——所以也沒跟兒子是復提起過。
終究他跟是儀的長女從來都沒有見過面啊,而且也不知道是嫁得不好還是什么緣故,當初聚族而居的時候,是氏兄弟也甚少談及這個姐姐。
然而終究是親戚,既然入洛來拜,當然不可能拒之門外啦,是復一邊命門子將二人請入,一邊就扯著是詳來見是勛。
是勛身上有官無職,太尉雖然尊貴,但與漢初此職不同,并非武裝部隊最高統帥,而只是一個虛銜罷了,勉強可比日本明治時期的藩閥元老。元老有資格為相,但并不一定為相,逢有大政方針必須咨詢,日常則不坐班,也無實際職司。所以他慣常呆在府內,只有大朝時才會入宮。
今天就仍然坐于書齋之中,是復不敢擅入,即于門前稟報了。是勛等了一會兒才緩緩步出,來至正堂。是氏二子上前見禮,隨即是詳就把才剛說過的趣事又講了一遍。原來廉昭加冠后,引用《詩.大雅.云漢》中“倬彼云漢,昭回于天”句,取字“期漢”,可是等到曹魏篡漢,他這個字就太犯忌諱啦——期漢,期漢,你這是期盼漢朝復興嗎?趕緊給改成了“期倬”。
是詳說了,廉家如今很破敗,為此祖父(是儀)還特意送去五千錢資助長女,不過廉昭據說是讀過書的。在縣中還有小小的文名。他這回跑到洛陽來,不用問啊,一定是向伯父您求官來的。
是勛淡淡一笑:“若其有才。自可為吏。”
即命召入,時間不大。廉昭等二人拱手入堂,跪拜見禮。隨即廉昭介紹,說我身邊兒這位,乃是同郡好友,龍亢人桓范是也。
是勛聽到這個名字,不禁微皺雙眉,就問:“是何出身?”那桓范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范曾祖父諱焉,漢順帝時曾為太傅;先父諱典。曾以《尚書》教授潁川,后舉孝廉,司徒袁公(袁隗)辟之,拜侍御史,漢靈帝時三遷羽林中郎將。”
是勛驚問道:“得非‘行行且止’之桓公耶?”桓范點頭:“正是。”
據說桓靈之際閹宦秉政,百官皆避,只有侍御史桓典常騎青驄馬,巡行雒陽,宦者畏憚,故此雒陽人都說:“行行且止。避驄馬御史。”也算是一代名臣啦。沒想到廉家單貧破敗,廉昭交的朋友倒是世家子弟,正經的朝廷三公后裔哪。
其實相關桓焉、桓典之輩。在當時或許烜赫無比,擱后世也屬于書縫里的角色,是勛要穿到這一世來,才在故典和士人交談中記住了這兩個名字。可是“桓范”的名字他卻早就有所耳聞了。
在原本歷史上,此人仕魏,官至大司農,人稱是曹爽的“智囊”,高平陵之變的時候,曾經偷出洛陽城以投曹爽。勸他挾持天子,以與司馬氏刀兵相見。當時蔣濟還挺擔心。對司馬懿說:“智囊往矣!”司馬懿卻笑笑:“范智則智矣,駑馬戀棧豆。爽必不能用也。”果然曹爽不能用桓范之計,最終棄甲投降,桓范也因此而被族誅。
這真是那個桓范嗎?是勛問道:“卿如何稱呼?”桓范回答:“范字元則。”是勛眼神略一飄忽——見鬼,桓范史本無傳,唯在曹爽傳中略述其事而已,我還真不記得他的字是啥了。真是這個桓范嗎?“智囊”?天下同名同姓的正多,還真是沒法擔保啊。
但是不管怎么說,既然他跟著廉昭一起來了,我就暫且留下他吧,說不定將來有用。
正在思量,突然鼻翼微顫,不禁轉過頭去質問是復:“即白晝間,如何飲酒?”是復跟是勛雖為父子,其實關起門來有若好友,是勛背著人常跟兒子平等交流,只是此般情狀大反傳統,所以當著旁人之面,父親的威儀還是要偶爾展示一二的。是復也挺給老爹面子,趕緊躬身致歉:“兒適與公審談論,借酒助興耳,未敢多飲。”
是勛說:“既期倬來,當為設宴,可去吩咐。”廉昭心說我沒提過自己的字啊,表舅是怎么知道的?哦,估計是詳跟他說過了。斜眼一瞥桓范,意思是:你瞧,我說趕緊過來,還能趕上飯點兒吧,真要去瞧殺人,估計就不趕趟啦。
等到飯食擺上,是勛居中而坐,是復、是詳西首陪侍,廉昭和桓范算是客人,就坐在東面。是勛一邊吃,一邊隨口詢問廉昭的家庭狀況,以及“師從何人,治何經典”,廉昭每見問,必要放下筷子,避席作答,禮數周全得有些過份,瞧得是勛都有點兒沒胃口了。
好不容易等吃完了飯,按照是家的習慣,仆傭不撤食案,卻奉上清茶。廉昭大喜,說:“此即茶耶?甥初次得用。”是復忍不住就一咧嘴,心說這鄉巴佬……是詳來到太尉府也好些天啦,既得是勛青眼,又跟是復打得火熱,完全不當自己是外人,當即笑道:“伯父最好飲茶,期倬在府中,自可放量多飲也。”
是勛說:“茶須食后用,不可空腹。”隨即就問廉昭,說你們是何時進的洛陽城啊,所見所聞,有什么想說的嗎?廉昭趕緊放下茶杯,側身避席,拱手道:“甥等午后入城,但聞西市行刑棄市,一日而殺三十數吏,未審有諸?”
是勛轉過頭去望向是復,是復趕緊回答說是,總共三十二名,卑者也就縣中科掾、廷掾,最高是一名縣丞,都是在此前的糧運問題上,或者黨同馬伯庸上下其手,或者監察不力,犯瀆職之罪,所以押來都中明正典刑。
廉昭皺眉問道:“即瀆職,亦未當死罪也,而況棄市乎?似有非刑枉法之弊,大人何不諫阻至尊?”是勛還沒回答,是復先不耐煩了:“小吏之罪,有司判斷,天子圣裁,家父焉得越權干涉?”廉昭反駁道:“太尉國之重臣,上佐天子,燮理陰陽,若有非刑事,何不可諫?吏雖卑,亦人命也,即黎庶且不可非刑處之,而況吏耶?”
是勛心說這就是一迂腐之人,瞥一眼是復,意思是不必跟他一般見識。照理說既然不打算呵斥廉昭,就應該隨口說點兒別的,跳過這個話題,但他卻偏偏注目桓范,問:“元則如何看?”
桓范就是一個跟著來蹭飯的,竟能得當朝太尉垂顧,多少有點兒受寵若驚——他還當是勛尊崇自己的曾祖、父親,所以才會另眼看待哪——趕緊避席行禮道:“范鄉野之人,非刑與否,國事也,安敢置喙?”
是勛雙眼微微一瞇,加重了語氣:“但有所思,可試言之,無妨也。”在上位者的威勢這一抖出來,桓元則多少有點兒觳觫,琢磨是太尉大概是想考較我,瞧瞧“驄馬御史”的兒子會不會給他爹丟臉。因此大著膽子反問道:“范聞陛下西征關中,糧運事皆太尉佐太子籌劃也,今刑彼等,太尉得無礙否?”不會連累到您吧?
是勛也不作答,也不移開視線,就這么一直冷冷地盯著桓范。桓范只覺后背冷汗涔涔,趕緊垂下頭去。是勛一擺手:“日將暮矣。”示意是復:“可導客去歇息,明朝再會。”
廉昭心說哎,這還沒有說到正題呢嘛,我干嘛突然間找上門來,表舅你怎么問都不問一句哪?難道是我剛才的話得罪你了?還待開口,卻見是勛一抖衣袖,直接起身,退到屏風后面去了。
廉昭無奈之下,只得與桓范一起跟著是復下堂。是復按照是勛的吩咐,給他二人安排了寢室,但是挺奇怪的,是府雖廣,賓客也多,空屋并不充裕,卻偏偏不把二人安置到一處,而且倆屋子還隔得挺老遠。廉昭本想跟好友桓范說道說道,商量一下明日怎么跟是勛開口,謀求一個出身,見狀無奈,也只好洗洗睡了。
桓范卻不肯睡,一個人端坐在寢室之中,面朝門口。果然鼓打二更,首先傳來腳步聲,隨即響起一名仆役的聲音:“客已洗沐否?”桓范趕緊回答:“已凈身心。”門外人再問:“可愿從吾一行否?”桓范緩緩站起身來:“煩勞引路。”
出得門外,只見那仆役提著一盞以薄紙籠起的燭燈,頭也不回,當先向后院行去。桓范自后追隨,時候不大,便行至一所屋宇門口。那仆役說了:“此吾主之書齋也,常人不可履足,客今破例,乃請自入。”
其實是勛的書齋雖然私密,也不是從來不用之待客的,關鍵是屋里鎖著一些不可見人的東西,所以非請莫入。如今不僅是勛,就連是復也正在屋內,一起靜靜地等著桓元則。
桓范疾趨而入,拜倒在地行禮。是勛一擺手:“免。”指著旁邊一張木凳:“坐。”桓范從來也沒有坐過凳子,只好比照著是勛父子的樣子,屈膝坐下,就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神經徹底緊繃了起來。
是勛開門見山:“適在堂上,元則語焉未盡。今于內室,可放膽言之,吾不怪也。”
桓范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這才拱手,注目是勛:“范大膽請問,今于西市處刑者,得非皆太子所命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