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一貫與人為善,多種花少栽刺,這既能減少施政過程中的阻礙,又可彰顯其大儒的風儀。只是任誰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要想做事,那得罪人是必然的,況且正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要說他身邊兒全是朋友,而沒有一個敵人,那當然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是勛本人在意識到自己得罪了某人之后,也時常會找機會再吊根胡蘿卜過去,加以彌補,比方說對待曹洪。再比方說對待陳群,固知因為立場不同,屁股相左,他跟陳長文在施政方向上常有齟齬,積累多了,最終直接沖突的可能性很難避免,但依然裝模作樣地私下里說陳群幾句好話,并且故意散布出去,以使對方和旁觀者都以為:此不過君子之爭也。
當然啦,肯定也有照顧不周的地方,尤其當對方不是曹洪,不是陳群,而只是一個相對來說的小角色的時候,有意或無意間結下仇怨,既無可避免,又未必真放在心上——比方說那位崔琰崔季珪。
崔琰在原本歷史上亦曹魏名臣也,只是洋洋灑灑偌大一部《三國志.魏書》,所載有名有姓的多了去啦,可謂車載斗量;如今是勛之與崔琰相比,就如同《蜀書》中的諸葛亮與王謀、何宗輩相比一般,前者夠資格單獨為傳,后者卻只能附于他人,略提一筆罷了。這類貨色,是勛需要太多關注嗎?
想當年曹操初定冀州,大宴群臣,席間感嘆冀州人口繁盛,若征募兵馬,“可得三十萬眾”,崔琰當即站出來提醒曹操,應當“仁聲先路,存問風俗,救其涂炭”。不當“校計甲兵”。崔季珪這究竟是真心話,還是用勸諫主上來給自己博取直名,沒人知道,然而是勛聽到以后。立刻就坐不住了,跳出來大加駁斥。
此事源于是勛前一世讀史至此,便大不以為然——天下未定,諸侯并立,曹操過問一下征兵數額又怎么了?你至于的因此大擺仁義道德嗎?傳統儒士就是這樣重德輕利。崇尚清談,才會釀成此后魏晉的浮靡之風,中國之衰弱,實肇于此。所以是勛忍不住就站出來大噴了一頓這位才剛見面不久的老師兄。
要說是勛噴人也不是一回兩回啦,但大多數情況下,事后都會有所找補,給對方一個臺階下,以免嫌隙大生。可是一則他壓根兒沒把崔琰放在眼里,二則不久后便即發生了鄭門分裂之事,跟崔琰徹底對立。再想找補也無路可走了。
鄭門的分裂,源出鄭玄死后,郗慮和崔琰爭做繼承人、鄭門新領袖。在原本歷史上,鄭學雖然風行天下,卻并沒有被立為官學,當鄭門領袖所能獲得的實際利益不多,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并未發生激烈的內部斗爭。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是勛把鄭門拱成天下第一儒家門派了,當領袖所能贏得的顯性利益和隱性聲望實在太高啦。從來利祿動人心,乃不由得郗、崔等人不爭也。
郗慮這家伙在同門中經學水平一般,人品相對卑下——那就是曹操一條徹底的忠犬啊——或許崔琰之與其爭斗,并非私心。而出公義吧。但對于是勛來說,誰管你因私因公?郗師兄是我施政的一大臂助,他支持我當吉祥物,我自然要支持他當掌門啦,就此與崔季珪徹底對立。爭斗的結果,是崔琰灰溜溜地滾回了老家。是勛當時還琢磨呢。在原本歷史上你為曹操所殺,如今雖失權勢,卻可安享晚年,其實我是救了你呀你知道不知道?
崔琰當然不會知道,更不會因此而感激是勛,二人的心結就此形成,并且再也無可彌縫了。
所以今天桓范深夜來會,一提“天子如此,恐實受小人之挑唆也”,接著問:“主公曾與崔季珪有隙耶?”是勛當場就蒙了,不禁皺眉問道:“崔琰復入仕耶?”他不是被曹操趕回老家去了嗎?
桓范微微一笑,回答道:“實先帝崩前數月,中旨召為秘書。”
這里所說的“中旨”,并非“中書之旨”,而是“內廷之旨”的意思,指皇帝繞過宰輔機構下發的獨斷旨意。在原本歷史上,這個詞匯最早出現在唐朝,可如今既然中書臺作為準立法機構提前設立了,自然類似詞匯也就新鮮出爐。
是勛略一沉吟,已知曹操的用意,不禁冷笑道:“若欲以崔季珪撓我,如使鴟嚇鹓雛也。”就算想搞“小大相制,異論相攪”那一套,新給我找這對立面的能量也未必太小了一點兒吧。嗯,估計曹操死得太快,才剛開始布置,一切尚未能夠到位故也。
然而桓范提醒是勛,不要小看了崔琰或者他所代表的勢力——“今崔季珪暫攝秘書監,援引友朋,已漸成一黨矣。”
秘書監原為邢颙,被曹髦派去蜀中傳詔,而且任務并不僅僅這一項而已,宣旨既畢,還得順便巡視成都及其周邊地區,以便返京以后,好把所看到的真實情況向天子匯報——所以他沒跟是勛一起回來,估計怎么著還得再在益州呆上一兩個月。邢颙一走,曹髦便命崔琰主持秘書監的日常工作,崔季珪趁機往監內塞了不少私人進去,還籠絡同僚,厚植黨羽。桓范說啦,如今崔琰雖然品位不高,其實已經可以算是徹底掌控住了秘書監。
是勛擺擺手:“無慮也。”自己所設計的朝廷架構,三臺十二省實有其權,秘書監那是虛的,況且還有門下監與其相拮抗哪。就算崔琰實授秘書監,我又何所懼耶?
桓范還想再勸,略一猶豫,還是把話給咽了。暫時先揭過這篇兒,好繼續向是勛稟報洛中情況:“主公遠來,此數日間事,或有未聞……”
因為曹髦下令封鎖消息,所以是勛在離開漢中之前,基本上可以算是半個聾子、瞎子,但等歸至長安,立刻就與是家的情報機構聯絡上了,今天桓范所向他匯報的情況,其實基本內容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夠詳細而已。然而消息傳遞終究需要時間,所以桓范說了,就這幾天的事兒,您應該還沒有收到報告吧——出大事兒啦!
“歷陽王反矣!”
是勛微微一笑:“吾料知矣。”隨即就問:“何反之遲耶?”
曹沖這孩子野心很大,而且自恃聰慧,兄弟間莫得相比,始終認為只有自己才最合適做老爹的繼承人,當曹魏的二世皇帝。從前曹昂、曹丕等壓在頭上,就算那倆都是白癡,終究論年歲、繼承資格來說,比他曹子盈要高,故而只敢搞陰謀,還不敢明著對抗。如今曹操既逝,曹髦登基,靠我是他叔叔,繼承順位應該比他高才對啊,怎能容忍侄子蹦自己頭上來?
此前,周不疑常有信來,基本內容就是向是勛抱怨,歷陽王自視過高,覬覦儲位,自己反復規勸,卻沒能得著什么效果,生怕他將來做出什么悖逆之事來。可是就在是勛伐蜀前不久,一連好幾個月都沒有接著周不疑的來信——是曹沖幡然改悔啦?絕不能夠啊!一定是曹沖派人截奪了周不疑給自己的書信,說不定還直接把周不疑軟禁了起來,不與外界相通消息。
曹沖為什么要這么干呢?則其反意已萌,意料中事也。
等到是勛基本上平定蜀地,詢問故蜀臣子,這才知道敢情那位被曹沖倚為臂膀的“尹耒先生”,原來是伊籍化名,乃蜀漢潛入中原的頭號間諜也!是勛心說怪不得,我還說怎么伊籍初從曹昂,然后就突然間不見了蹤影——得無歸蜀耶?原來他沒回去,還在中原鬧騰哪——尹耒、伊籍……如此簡單的文字游戲,我怎么一時糊涂,就沒能聯想起來呢?
那么曹魏既使大軍伐蜀,伊籍要再不搞點兒大動作出來,他“母國”就要被滅啊,則必然會煽動曹沖造反也。可是打死伊籍他也料想不到,劉備死后的蜀中,變亂竟會如此之甚,是勛用了僅僅小半年的時間,便能坦然得入成都。限于數千里間的情報傳遞極其遲緩、滯后,伊籍煽動曹沖造反,必然會慢上好幾拍,難以真正與蜀漢政權東西呼應。只是,這也半年過去啦,你動作未免太遲緩了一些吧。
桓范笑道:“先帝若在,歷陽王安敢反耶?”您把曹操忘了呀,但凡曹操還活著,除非尹耒軟禁曹沖,假借其命,否則曹小象是斷然不敢動手的。
如今曹操死了,曹髦繼位,消息必然第一時間通報諸王,那么利用新舊交替的混亂期揭桿而反,正是一個大好時機——曹沖因此才敢動手。
是勛聞言,卻又皺眉:“彼有何能,而敢反耶?”
這是曹魏的諸侯王,不是司馬晉的諸侯王,藩國狹小、護衛數量有限,曹沖除非瘋了,他又哪有能量掀起什么大的變亂來?真要敢獨自造反,即一州刺史而可平之也。曹沖不瘋,而且絕對不傻,他必然還有什么詭計或者幫手,才敢鬧事吧?
桓范點頭:“安豐、任城、鄄城,或一時俱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