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亥執刀站起身,就打算送客。是勛可不能這么就走,趕緊接上話碴:“還用準什么備啊,他們昨晚就到了,那姓關的竟然想趁著黑夜偷襲你們的營寨,幸好被我給攔住……”
聽到“趁著黑夜偷襲”幾個字,管亥的面色越發陰沉,當下質問道:“你攔他做啥?”
“太可憐了啊,”是勛故意擠擠眼睛,長嘆一聲,扮足了悲天憫人的FEEL,“你們營里才有多少戰兵?那么多的老弱婦孺,他這一偷營,亂軍當中,被殺的,被踐踏的,又不知道會死多少啊……”
管亥聞言,濃眉一挑,微微冷笑道:“你有那么好心?我卻不信……”嘴里雖然這樣說,但是表情已經出賣了他,其實他挺害怕關羽真的趁夜前來偷營的,也挺感激是勛攔住了關羽。
是勛趁熱打鐵,繼續發揮:“那天在復甑山上,承蒙大帥夸獎,說我是孝子,這孝從來是和仁連在一起的,哪有孝順父母,卻不仁愛親朋的人呢?當然啦,你們不算我的親朋,可好歹都是同州甚至同郡、同縣的同鄉,況且那些還在母親懷里的孩子,嗷嗷待哺,要是對此毫無感覺,不生憐憫之心,那還叫是人嗎?那肯定都是些畜牲!”
“嘿,”管亥撇了撇嘴,“就算你是真好心,這心意我領了。你可以回去叫那關云長,我已經列好了陣,老弱都在陣后,讓他現在就可以攻過來了。”
是勛突然間假裝爆發,并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指管亥:“你這還是要害死那些老弱婦孺啊,你難道不想做人了,想做畜牲嗎?!”
“放屁!”身后傳來管巳的怒喝,“你敢罵我爹是畜牲!”隨即風聲掠過,是勛就覺得屁股上一股大力傳來,他不由自主地就又栽到管亥懷里去了。這回管亥沒有攔他,反而將身體一側,是勛就此一個狗吃屎碰倒在地,正正撞中了鼻子,當下“嘩啦啦”地眼淚就下來了。
管亥舉起刀來,在是勛頸后一比:“你說老子怎么不想做人,想做畜牲了?!說得有理,放你殘生,說得無理,就砍下這顆狗頭來祭旗!”
是勛雙手撐地,緩緩地直起腰來,他想要擦擦眼淚,可是突然想到,這副樣子其實更方便下面的表演,于是就這么抬起了頭,眼淚汪汪地瞪著管亥:“你要是能打贏,那沒問題,你要萬一輸了呢?陣后那些老弱婦孺,都要被敗兵和追兵踩過嗎?他們哪兒還能得活?再說了,你跟平原兵一場好殺,難道都昌城里孔融就是木頭人?他要是開門出來夾攻,你是打算拿老弱當炮灰……這個,當盾牌來抵擋北海兵嗎?!”
管亥還沒回答,管巳先叫了起來:“什么老弱婦孺?大家伙兒都是大賢良師的信徒,是中黃太乙的子民,沒有一個人怕死!”
“不怕死?”是勛滿臉是淚的竟然還冷笑,那模樣顯得詭異到了極點,“張角兄弟還活著的時候,你們在哪兒?不怕死就該一路往冀州沖,去援救他們啊,干嘛總在青州打轉?不怕死你們就該奮力攻下臨淄城啊,為啥焦和送點兒糧食出來,你們就趕緊的退兵了呢?!張角叫你們造反,是為了讓你們活下去,還是為了讓你們死?!”
“我們不怕死,”管亥沉聲道,“但我們也并不想死。大賢良師起義反漢,是為了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從此人人都可以好好活著,再沒有昏君,沒有貪官,沒有豪強惡霸,人人有地種,人人有飯吃——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們沒有一個人怕死!”
“是嗎?”是勛繼續冷笑。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就雙手撐地,撅在那兒,仰頭望著管亥,那模樣要多奇葩有多奇葩,就跟俯身獻菊似的。可是管亥的大刀還橫在那兒呢,他也不敢站起身來,最后只好干脆一擰腰,叉開腿坐在了地上。他問管亥:“你確定那些老弱婦孺也都不怕死?那些襁褓中的嬰兒來到世上還沒幾天,也都為了你們的理想,隨時可以讓人把腦袋給砍下來?”
“你……”管亥一時間說不出反駁的話來。是勛趁機問他:“假如張角兄弟不死,你們真的成了事了,推翻了漢朝了,那個傳說中美好的黃天世界,就一定能夠達成嗎?那時候誰來當皇帝?”
管巳插嘴回答:“當然是大賢良師當皇帝!”
“好,”是勛點點頭,“張角當皇帝,張梁、張寶當宰相、當將軍,想必你管大帥也能混個刺史、郡守什么的了……”
管亥搖搖頭:“老子不想當官,老子回家種地去。”
“好吧,就算你高風亮節,那么白繞呢,張牛角呢,于毒呢,眭固呢?全都跟你似的不當官兒回去種地?那時候誰來管理百姓?難道張角會分身術,一人分成一千多個,每縣放一個?但凡有官就有貪污,有壓榨,有剝削,你能為每個你們黃巾的官兒擔保,全都是些好漢子?好吧就算都是好漢子,那么下一代呢?黃天世界會不會越來越爛,最終跟蒼天世界一樣腐朽?”
“以后的事情誰管得著啊?”管巳又來插嘴,“總之比原本好就行啦!”
“你們也鬧了好多年了吧,這世界比原本好了嗎?”是勛冷冷地反問道,“你們帶出來這些老弱婦孺,要是太平時節,就算官吏、豪強再怎么欺壓,饑一頓飽一頓的,也有很大一部分可以活得下來吧。自從你們起兵,跟著你們以后,死了多少青壯,死了多少老弱?你敢說要是他們還留在家鄉種地,會過得比現在更慘?!”
管巳沒話說了,其實是勛也早就沒話說了。他原本計劃得挺好,可是被這父女倆把話頭越帶越偏,沒奈何之下只好七分偷換概念,再加三分胡攪蠻纏。好在論起口才來,他雖然不算真的舌燦蓮花,卻也不是這些黃巾糙漢、糙女所能望其項背的,更況且前一世在網絡上各種胡攪蠻纏也見得多了,玩兒得多了,哪怕真正的士大夫,能這么玩兒和敢這么玩兒的,其實也不算太多。
最終管亥只好收起刀來,長嘆一聲:“老子說不過你……那你說該怎么辦?”
“我先問你,想不想讓那些老弱婦孺活下去?還是打算扯著他們一起去死?”
“當然想讓他們活下去。要不是為了他們,為了大家伙兒的父母妻兒能活得好,誰會刀頭舔血,來造這個反啊!”
“那就趕緊的撤!”是勛圖窮匕見,“我去攔住平原兵和都昌兵,你們帶著老幼趕緊撤圍,逃到別處去。”
管巳噘著小嘴:“還能逃到哪兒去啊……糧食就快吃光了,前兩天我爹已經不打算圍攻都昌城了,派人去跟孔融要糧食,只要他給了糧食我們就走,可那狗頭一粒糧也不肯交!”
是勛心里把孔融咒罵了一百遍,嘴里卻說:“都昌城里也沒多少存糧啦……你們先往南撤,然后兜個圈子還是到齊國去,那焦和能給一回糧,就能給第二回。接著還能再南下泰山,那地方好多的山,官兵追剿不易,哪怕在山里立個寨子現種地呢,也總歸比餓著肚子到處亂躥為好吧。”
說著話瞟了一眼管巳:“大帥你真忍心讓自己的閨女不定哪天就死在了戰場上嗎?”
管亥再次長嘆一聲,頹然坐倒在是勛身邊:“好吧,那你就去攔住平原兵跟都昌兵吧……要是攔不住,老子就跟他們拼了,拼一個夠本兒,拼倆賺一個!”
是勛從黃巾陣中出來,剛才跟管家父女一番唇槍舌劍,嚇……不,殺得他滿身的透汗,到外面涼風一吹,心說:“完蛋,這回是感冒定了。”
回來通知關羽,關羽就納悶兒,語氣也隨之有所緩和:“不想是先生果有辯才,卻是如何說服那管亥的?”是勛不打算把細節告訴他,只好送上一頂高帽:“全憑君侯……司馬的威名,前在平原,已然殺得管亥膽落了。”關羽一捋胡須,表情非常的得意。
關羽讓平原兵保持警惕,監督黃巾賊撤退。是勛先請太史慈快馬馳入都昌城中,攔著孔融千萬不要趁機出城追擊——他有點兒想多了,孔融這陣子都快愁死了,哪兒還有這份膽子呢?
百萬黃巾,組織和收攏的速度很慢,從早晨直到黃昏時分,才算東一伙西一團地陸續撤離都昌城下。管氏父女手執利刃殿后,跟是勛拱手告別。管亥仍然冷著一張臉,貌似還有三分心不甘,情不愿,但語氣還算熱誠:“是先生這回救了我們大伙兒,將來有什么需要,盡管來找老……找我開口,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竭盡全力報你的大恩。”
是勛差點兒就開口說:“把你閨女送我得了。”可是終究沒能說出口來——事后他也奇怪,自己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從來就不是個羅莉控啊?還是說這小羅莉雖然外表嬌小玲瓏,但本領和行事都象個大人,所以自己才產生了錯覺?
最終他只好也一抱拳,說聲“后會有期”。不料管巳突然接口:“期你妹啊!”說完這話,或許也覺得不大妥當,小臉竟然微微一紅,噘著嘴說:“大概沒什么再相見的機會了……正象你說的,我和我爹不定什么時候就死在了戰場上——黃天世界,要到哪天才能建成呢?”
“黃天世界估計是建不成了,但是你們或許還有機會回歸田園,雖然不算幸福,卻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吧,”受小羅莉情緒的感染,是勛不禁也有點兒頹唐,但他隨即長吸了一口氣,“我相信會有那么一天的,就在不遠的將來!”
他不禁把目光移向西方,眺望染遍了燦爛晚霞的橙紅色天空——那位即將收編百萬青州黃巾軍的老哥啊,你這會兒在做些什么呢?
(賢達無奈何之卷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