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正常人的大腦可以記住相當多的數據,但是如果不經常加以提取也即復習的話,很多內容會被認為是無用數據而遭到刪除,或者沉入不易檢索的潛意識當中。
是勛在前一世,出于個人喜好,是經常會復習某些古詩詞的,比方說陶淵明詩選、三曹詩選那幾本兒書,就長年盤踞他書架中與臉齊高,平常一瞟眼就能望得見,一伸手就抽得出的黃金位置。但是來到此世以后,他就再沒有機會通過閱讀來復習那些詩作了……當然啦,這時候陶潛還沒有出生,而且說不定三曹里面也只生了倆,而且他們的大部分作品還都沒有被創作出來,更別說集結成冊啦。
還在樂浪氏家為奴的時候,他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悠閑無事之際,在內心吟詠其中的某些篇章,直到打定主意冒名頂替、李代桃僵,才開始有目的地復習甚至是編改。非常可惜,很多信息因為沒有及時提取,都已經化為碎片散佚在意識的虛空當中了,他還能夠背誦的詩篇,還不及穿越前的三分之一,并且常有遺漏和破損。
所以他抄詩都是有預先計劃的,絕不可能臨時因應某些情境,張口就來。很多穿越文的作者本身就缺乏古詩詞的常識,偶爾自作一首就平仄不合甚至連韻都不押,卻偏要讓筆下的主人公成噸成噸地抄詩,并且貌似每一篇都能符合情境地信手拈出,就跟大腦里裝著個做詩機搜索引擎似的……是勛自認沒有那種無節操的特異功能。
所以今天聽是寬說要跟他論詩,他就腦仁兒疼,當即把這位是家三兄列入拒絕往來戶的首選名單。可是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就目前這種環境下、形勢下,他不可能真的拒是寬于千里之外。自己終究還沒有根基,更沒有家產,要是哪一天能夠獨立自主了——比方說投靠了曹操或者劉備或者別的什么諸侯,混上個一官半職,你看他還會搭理是寬不會?
所以大半夜的聽到是寬叩門,他覺得后背、手心里全是冷汗,兩腿有點兒哆嗦,臉上有點兒發燒,可是沒有辦法,既然未曾睡下,那就還得去開門,笑臉相迎。再說了,這時代最講究長幼有序,就算自己真的已經睡下了,難道兄長找上門來,還能不趕緊披衣起迎嗎?
好在今天趕了一整天的路,多少算是個借口,等會兒就說自己萬分疲倦,滿腦子漿糊,是寬問什么都推說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不了解,所以暫且不予回應吧。
是寬進得門來,兄弟二人先相對行禮,謙讓后東西對坐。月兒遞上兩杯溫水,是勛讓了,是寬喝了,寒暄兩句,然后終于進入正題——
“我到了諸縣,才從小妹和家仆口中聽說宏輔自樂浪歸來,一向未能親近,深以為憾。適才與大兄、四弟探問宏輔的情況,兄弟們都是贊不絕口……”說到這里,是寬微微一笑,“大兄和四弟的志趣迥然不同,同輩之中,一般大兄所看重的,四弟都會目之為腐儒,四弟所贊譽的,大兄都會目之為市儈,能同時得他二人稱表的,大概也就只有你我二人而已了。”
“幾位兄長繆贊了。”是勛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一邊敷衍著對方的熱情,一邊警惕著對方的言辭,就怕其中下了什么暗套。
是寬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放下杯子來說:“要辛苦宏輔了,明日一早,你我便同往郯縣去……”
是勛聞言,不禁一愣:“去郯縣作甚?”
“曹叔元既在州中為吏,自然身處郯縣,咱們是家今后如何在徐州安置,都得靠他的協助與照應。如今叔元為陶徐州所愛,只要他肯幫忙,咱們在這里買幾十上百頃地,起一兩座莊子,那都不是難事。”
是勛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但是他可不愿意跟是寬一路同行,萬一在路上……不,那幾乎是肯定會在路上談論起詩歌的,到時候再想脫身就千難萬難了呀。所以他急忙問道:“此事最好由四兄出面……”
是寬輕輕嘆了口氣:“大兄是指望不上的……文通明日還得前往臨沂,去拜訪王家,我們商量著,最好讓他與王氏女盡快完了婚事,則我家在瑯邪便有根基。”說著話,他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是勛的肩膀:“雖然久疏問候,你我終究是同祖兄弟,休將自己當作外人。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便要啟程。”
就這么著,完全不給是勛拒絕的機會——實話說,是勛也跟本找不出拒絕的理由來——是寬就把他今后一段時間內的行止給定了下來。一直等他走后很久,是勛仍然愣愣地坐在枰上,滿腦子都是密圈,想來想去,毫無解脫的良策。最終他只好一咬牙、一跺腳,罷了罷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豐田車……終究是名義上的同族兄弟,老子暴露了就暴露了吧,就說是夢中有個老人來教了自己幾首詩……不,還是在山林間偶遇的隱士吧……家丑不可外揚,難道是寬還能滿世界去嚷嚷自己是騙子不成?!
反正詩名只是錦上添花,自己原本就沒打算僅僅靠著抄襲來混上宦途啊……
雖然已經打定主意破罐破摔了,但是他這一晚上仍然輾轉反側,煩躁得難以入眠,所以第二天起來的時候,眼圈兒都是黑的,就跟熊貓差相仿佛。是寬一見之下,伸手來按他的脈搏,問:“宏輔如何面色憔悴?難道是染上風寒了么?”
是勛只好假裝抹抹眼睛:“因思伯父、八弟尚在北海,未知將來如何,故此夜不能寐……”
“且放寬心,”是寬安慰他說,“只要你我能在徐州站穩了根基,那時候便接父親與子高前來……聽聞袁冀州與公孫白馬矛盾日深,恐怕一兩年內必有沖突,到時候青州難免又遭兵燹,我與文通昨晚商議,也不愿父親久居故鄉。”
是勛心說你倒是看出了袁紹和公孫瓚必生戰亂,那怎么就想不到陶謙是公孫瓚的黨羽,徐州也遲早會給卷進去的啊?還想在徐州占穩根基?根基越穩,到時候想閃人就越難呀。
當然這話他不方便跟是寬說。所謂“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終究只是小說家言,自己一個才從偏遠地區跑到中原來的小年輕,此前一直呆在北海國內幾乎就沒離開過,不比是寬游學四方,要是能把天下大勢分說得一清二楚,那實在太妖孽了。罷了,走一步算一步,自己就先跟著去郯縣,瞧瞧那將來會被張三爺一矛給捅了的曹豹將軍,究竟是何等貨色吧。
從諸縣到郯縣,山水迢遞,足有五六百里,是勛估摸著跟是寬起碼要同程六七天,想起這事來就頭大無比。不過他的認知有一點點偏差,原來是紆要前往臨沂,也暫時與他們同行——親兄弟二人共坐一車,離別既久,有太多的話要說,是勛一人騎馬跟在旁邊,是寬也沒什么機會跟他討論詩歌。
一直行到陽都附近,雙方才始分手,是紆轉道西進,前往臨沂,是寬和是勛則繼續朝向西南方向,下一個目的地是瑯邪國都開陽。
是寬幾次朝是勛招手,要他上車來同坐,但是是勛都以不慣乘車為借口婉拒了。是寬問他:“難道在樂浪,士人也不乘車的么?”是勛先不回答,卻問:“三兄可曾去過幽州?”是寬輕輕搖頭:“我當日離家,先往雒陽,再下荊州,并未北行。”是勛心說“沒去過就好”,這才回答他:“偏僻之地,少有道路,車行不便,是以都慣騎馬,而不慣乘車。”
“原來如此,”是寬竟然信了,“怪不得幽、并、涼三州的騎士雄于天下,想是都慣騎馬之故。”
是勛心說既然就剩咱們倆了(當然還有很多仆從,但不可計算在內),那旅途漫漫,不聊天是不可能的,與其等你提到詩歌,不如我先找點兒別的話題吧。開口就問:“不知三兄前赴雒陽之時,可曾遭逢董賊進京?”
是寬點一點頭:“董賊當日進京,所部關西兵馬豈止十萬,每日都有數千開入城中……”是勛心說那是董卓耍的詭計,把那幾千人馬黑夜里潛出城去,大白天的再開進來,這招連袁紹都給瞞住了,你當然就更瞧不破啦。只聽是寬又說:“是故京中人心惶惶,士庶遁逃者日以千計,為兄便在董賊進京的第三日,與幾位友人一起離開的……”
是勛不等他說完,趕緊追問:“愿聞其詳。”
他揪住是寬描述中的每一個細節,都將前因后果詳細探問。作為“八卦之王”,他套話的技巧當世罕有其比,乍聽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得非常熱烈,其實是寬說的都是干貨,是勛嘴里全是虛言。是寬只以為這個小從弟經歷少、見識淺,所以拼命打聽自己的所歷所見,而他本人對于那一段經歷也是感慨頗深,所以話匣子一打開了就滔滔不絕,貌似把詩歌的事兒徹底拋去了腦后。
一連好幾天,光聽著是寬在那兒背回憶錄了,而且在是勛的追問下,進度極其緩慢,一直等到了郯縣城下,他這兒才剛進入漢壽,才剛遇見荊州刺史王叡呢。一行人前呼后擁地進了郯縣城,是勛抹抹額頭上的熱汗,心說好辛苦,好不容易又熬過了一天。
兄弟二人前往曹府拜謁,時候不大,便有從人領入廳堂。只聽痰嗽一聲,一人從屏風后面踱出,是勛抬頭一望——耶,原來這個便是曹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