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覺得自己就挺不要臉的,但也只敢不要在暗處,這大庭廣眾之下如此不要臉,究竟是何方神圣呢?當下注目望去,只見此人四十多歲年紀,青面長須,穿著一身筆挺的公服,列班還在韓珩之前。對方看到他望過來,急忙拱手行禮,自報姓名:“不才耿包,現居主簿之職。”
我靠原來你丫就是耿包,我知道你!這家伙也在史書上露過一臉,只是露得非常不光彩——大概在官渡之前不久吧,這位耿主簿公然宣稱漢祚已終,袁氏當興,竟然奉勸袁紹稱帝。袁紹把提案交給群臣商量,遭到一致的反對,于是為了表明自己并沒有野心,他就干脆把耿包給宰了。
一個人有野心很正常,想把自己主子抬上皇帝寶座,自己當開國功臣,也很正常——后來曹家這路貨色還少嗎?只可惜時機不對,這時候袁紹十分天下還不足其三,雖然是中原地區最大的勢力,可也還沒到改朝換代的時候。跟在時局后頭亦步亦趨,那是庸人,領先時局一步才是高才,領先時局十步,那……那他喵的就是作死!難道沮授、郭圖、田豐、審配他們就都是大漢忠臣嗎?就沒想著袁紹再更進一步嗎?這票智謀之士都不肯開口,就他耿主簿喜孜孜地當了出頭鳥,要不被一槍崩下來,那才叫老天爺不長眼哪。
對于這路貨色,是勛都懶得跟他多話,當下把脖子一梗,干脆吟起詩來了:“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這是《詩經鄘風相鼠》詩的第二段,其中“止”通“恥”,翻譯成白話就是:看那老鼠有牙齒,偏偏有人不知恥。做人既然不知恥,活著不死待何時?!
誰想到那耿包還敢反唇相譏,開口就把這首詩第三段給吟出來了:“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那意思是:看那老鼠有身體,偏偏有人不懂禮。做人既然不懂禮,何不趕緊去嗝兒屁?!
“哈哈哈哈,”是勛不禁仰天大笑,環視眾人,“冀州果然多賢士也,勛今日大開眼界!”
他這句反話一說。當即就有不少的人對耿包是怒目而視啊——當然也有例外,比方說許攸。自家事情自家知,許攸貪婪放縱,這在冀州已經是盡人皆知的秘密了,是勛剛才那段話,幾乎就是指著他的鼻子在罵,恨得他牙癢癢的。那耿包再怎么無恥,也算是給自己解了圍不是嗎?所以許攸就站出來投桃報李,也幫耿包解圍,趕緊把話題帶偏——
“是先生自徐州而來,聽聞陶使君前日為宵小所刺,不知為何人指使啊?”
是勛心說來了,果然說到徐州問題了,那好。老子直接給你把話挑明了吧:“陶恭祖年事已高,春秋將盡,徐方沃土,覬覦者亦多也。或以恩義相結,或以威勢相逼,或以刺客臨之——料來總不外乎袁將軍之同胞也。”
他的意思很明確,我家主公也想拿到徐州。但是靠“恩義相結”,光明正大,不象你們想以“威勢相逼”,而至于直接派刺客的。也還是你們袁家人哪。
許攸聞言,趕緊幫老板撇清:“一樹之枝,猶有枯榮。我主執董道以臨四海,因其正而生威,因其明而成勢,非逼也,勢既成則水自然就下。公路不肖,安可與論?”俺們老大是跟他兄弟不同的啊,俺們也是堂堂正正的不耍陰謀詭計啊。
是勛聞言而笑,一擺手中羽毛大扇:“以勛看來,一樹之枝,背陰而枯,向陽則榮,生淮南而為枳,生河北即為橘,其天性秉賦非有二也。勢非人而能生,唯天所命,順勢則為英雄,逆勢則為奸宄,以民為子則生恩義,以民為奴則生威權——袁將軍果有威勢乎?”淮南、淮北之言,本出《晏子春秋》,原文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他故意倒過來說,還把“淮北”給改成了“河北”,那意思,袁術在淮南倒行逆施,你家袁紹在河北風光無限,這都是環境所造成的,不是他們哥兒倆真的在天性上有啥不同。
這話說得有點兒狠,當時說著痛快,講完了是勛自己也有點兒懊悔。這是當著那么一大票人,直接抹黑他們老大啊,會不會有誰脾氣暴躁,直接跳起來就給我一刀呢?!
還好今天來的基本都是文吏,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都是士人,沒有啥張飛、典韋之流混在其中,倒是沒人砍他,可是包括荀諶在內,望過來的目光可都不善,就充滿了憤恨之色。是勛瞥一眼荀諶,心說你丫不對啊,諸葛亮罵孫權嘛,有魯肅出來幫忙圓場,你怎么就不知道緩和一下氣氛,反倒也跟著他們一起瞪我呢?
好在河北終究還是有厚道人的,當即有人發話道:“是先生此言謬也,樹本一枝,枯榮都為其性,兄弟則是二人,秉賦自然不同。況御下之道,當恩威并施,豈有徒以恩義結而不以威勢臨之理呢?”雖然是在責問是勛,但基本上還是在講道理,而沒有直接“你丫閉嘴,再敢侮辱我家主公就扁你哦”!
是勛一瞧,剛才介紹過,此人姓牽名招字子經,冀州安平人,被袁紹任命為督軍從事,是個士人而帶兵的,后來袁家滅亡,他歸降曹操,成為曹魏名臣。對于這種雖然歷史改變了,但還有很大幾率將來做同僚的家伙,是勛多少客氣一點兒,急忙拱手還禮,回復道:“恩結者,民也,友也,威臨者,賊也,敵也。如今袁將軍所當威臨者在關西,而卻反臨以北,何也?”現在的國家公敵是長安那票涼州軍閥,你袁紹身為關東盟主,不去打他們,反而忙著掐公孫瓚,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他這一招就叫“乾坤大挪移”,一瞧自己說得過分了,不大好圓了,干脆就順著對方言辭去轉換話題。果然牽招一時沒反應過來,跟著是勛的思路就跑了:“公孫瓚謀害幽州劉牧,我主既為關東盟主。自當恭行天討。”
“既然如此,威臨于北,自當恩結于南。勛此來,亦非為見識袁將軍之威也,乃求袁將軍之恩——呂布犯我兗州,如今東躥河內,袁將軍何不馳一介使往見張稚叔。使其縛呂布而獻呢?”所謂“張稚叔”,就是指的河內太守張揚——當然啦,這時候張揚只算是袁紹半拉小弟,袁紹跟他討呂布肯定是討不來的,而且也沒必然因為這點兒事就撕破了臉皮……
這邊兒還在唇槍舌劍地交鋒呢,旁邊兒許攸是越聽越不對……唉。我不就問問陶謙是被誰謀刺的嗎,怎么這話題越跑越遠了呢?好個是宏輔,他真會東拉西扯,離題萬里啊!不行,我得把話題引回來,把主動權抓回到自己手中。
于是他瞅了個空檔,硬生生插進話去:“是先生適才云陶恭祖已屆暮年。未知倘有不諱,將以何人接任啊?”
是勛心說唉,我這才把話題拉到河內,還沒拉到隴西呢,你那么著急給扯回來干嘛?沒有辦法,只好老實回答:“勛自郯城行前,陶牧已焚香拜表,以其長男陶商陶孟章為徐州刺史——此事友若亦有所聞也。”
許攸假模假式地一捋胡子。沉吟道:“以其父而表其子,可乎?”
是勛撇嘴一笑:“袁將軍亦表顯思公子為青州刺史,此所謂內舉不避親也。”
許攸心說就知道你會拿我家的事兒來反駁,可是我也早就想好對策啦:“顯思公子率軍而南,平定青州,威名素著,故我主不避其親而表薦之。未知陶孟章有何德能。竟然欲繼其父而統御徐方?”別拿陶商跟袁譚比,這倆差得十萬八千里,就不在一個重量級上。
是勛搖搖扇子,繼續跑題:“勛聞袁將軍昔日表顯思公子為青州刺史。云欲使諸子各居一州,以觀其志,則是未見其賢而先以朝廷公器試之也,未知可乎?如公所言,顯思公子既有賢名,袁將軍又何不召回鄴城,而仍使其居于外州呢?”
田豐在旁邊冷冷地回復道:“我主為關東盟主,關東諸州事皆可與聞。陶恭祖欲表其子,不知是將表章送去長安呢,還是送來我鄴城呢?”
是勛心說就知道你這家伙不好對付,在袁紹面前你都“剛而犯上”,那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還有什么話說不出來?把表章送到鄴城來?你丫有必要說得這么裸的嗎?大漢朝的外衣是打算徹底不披了?
當下也冷言相對:“昔日關東州郡歃血盟誓,為誅董卓也,董卓既亡,其盟安在?尚用盟主何為?”
“董卓雖亡,李傕、郭汜仍在,挾持天子,擾亂朝綱,故盟不可廢!”
“既然盟不可廢,袁將軍何不遽起大軍西進,以復兩京,驅逐權奸,卻只知陳兵以向青、并,何也?!”
郭圖插了一嘴:“都為公孫猖獗,欲謀我冀州,故而不滅公孫,我主暫無力西討。且待平定幽州,那時定然統率關東州郡,并力向西,迎天子以歸雒陽,使漢室危而復安也。”
是勛冷笑道:“既無力以討長安,奈何有意并圖徐方?”
“諸君,諸君,且暫少歇,聽某一言,”逄紀實在聽不下去,干脆站起身來,“恐我等與是先生之間,尚有所誤解也。請教先生,陶恭祖傳位其子以后,是否仍尊盟主之命?”
是勛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故意繞個圈子:“倘若袁將軍果能召聚關東州郡,并力討賊,則自然惟命是從。”那意思,徐州還要聽其言,觀其行,沒那么容易被綁上你們的戰車啊。
逄紀微笑道:“自陶恭祖牧徐,百姓安靖,士庶歸心,如此賢牧在,我主又豈有覬覦徐方之意?只是聽聞是先生有使徐州附兗之意,不知確實否?”
是勛心說我好不容易把圈子兜開,你竟然又繞回來了,嘿嘿,老子偏偏不能如你的意——“安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