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真是感動得小生熱淚嘩嘩的……
宋忠提出來考較是勛的,乃是《左傳》上記載的一個小故事:宋國執政華元領兵對戰鄭軍,戰前宰羊分饗士卒,但是他的車夫羊斟沒能吃到,因而心懷不滿。打仗的時候,羊斟就說啦:“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過去分羊你說了算,今天的事兒我說了算。趕著馬車就直接沖入了敵陣,導致華元被俘。后來華元回到宋國,跟一個叫叔牂的人有段對話,一個說:“子之馬,然也。”一個回答:“非馬也,其人也。”
鄭眾解釋說,這叔牂就是羊斟,他跟華元扯謊,說當時是馬驚了才把你陷入敵陣的,不關我的事。華元當場揭穿他:“不是馬干的,而是人干的。”是勛就說啦,這種解釋不對,既然羊斟已經說過“昔之羊,子為政,今日之事,我為政”的話,那是挑明了要公報私仇,而且不怕你知道,過后怎么還可能扯謊呢?
賈逵的解釋跟鄭眾不同,說叔牂是宋國的守門大夫,他見到華元回來,就問啦:“是不是你的馬驚了才陷敵的?”華元回答說不是馬的問題,而是車夫的問題。是勛說這也不對,華元那時候已經進了城了。跟任何人對答都有可能,你怎么能肯定這位叔牂一定是守門大夫,不會是別的什么阿貓阿狗?
謝該聽是勛駁得都挺有道理,就不禁追問,那么叔牂究竟是誰哪?是勛一撇嘴。站起身來:“管他何人!”隨即大聲說道:“左氏記載其事,是責羊斟‘以其私憾,敗國殄民’,正《詩》所謂‘人之無良者’也。如今卿等固知某為國事而來荊州也,不速使我與劉牧相見,而反以經義難之。是有私憾耶?而實敗國事也!彼人既無良。尚孜孜計較叔牂為何人歟?!”
我是來公干的啊,不是來游學的哪,你們就光知道跟這兒難為我了,就沒人趕緊去請劉表出來跟我見面嗎?你們這也是“以其私憾,敗國殄民”的“人之無良者”吧?你們還有資格研究經典?還有余暇考究叔牂究竟是誰?!
是勛這話說得挺重,幾乎就等于指著謝該、宋忠等人的鼻子開罵了。謝、宋二人聞言是面色大變。可是一時又想不出啥詞兒來反駁,堂下倒是驟然響起一片抗議之聲,估計那都是兩人的弟子或者再傳。這要擱兩年前,借是勛一個膽子他都不敢這么當面責罵經學大師,而且眼見犯了眾怒,當場就得嚇得尿褲子。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一則他是氣極了。二則自己已是官身,難道還怕一些學生不成?當下雙眉倒豎,轉過頭去,目光就如同機槍一般橫掃一眾學生,大聲喝道:
“儒生以致用為功,經師以求是為職(這句話,其實是章太炎說的)。如今天子蒙塵,中原板蕩,一二經師老于章句可也,汝等少年。便應學以致用,芟夷大難,興邦安國。昔張良、陳平、鄧禹、耿弇又何曾讀經?通‘五經’者,王莽也,劉歆也!汝等是欲為皓首窮經之腐儒耶?是欲為以經典為其兇器之莽、歆耶?我與諸公論經。汝等自應安坐靜聽;我今論及國事,汝等更何由喧嘩吵鬧?都說荊州學宮匯聚天下俊才,難道便是這般無規矩,無禮儀嗎?!”
學生們是不知道啥是機槍啦,可是他們就覺得是勛一雙眼睛怒火熊熊,跟電光一般橫掃過來,同時一番宏論堂堂正正,如金石墮地,就當場全都嚇得鴉雀無聲了。前一分鐘,這兒還跟菜市場似的呢,后一分鐘就真有點兒象是學校了——當然不是美國的學校。
是勛罵完了經師再罵學生,終于一直憋在胸中的憤懣得以徹底傾吐出來,當下是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就跟三伏天喝了一整罐兒冰啤酒似的,通體舒泰啊。轉過頭,他又環顧潁容等眾人,腦袋昂著,嘴巴撇著,光用眼底余光掃人,一副占據道德至高點的兇蠻嘴臉。當場就有幾名經師開始發抖,就連潁容他們也紛紛垂下頭去,不敢與是勛的目光相接觸。是勛心說成了,老子大獲全勝,劉表呢?趕緊叫他出來,老子遞了曹操的書信就要扯乎哪!
他料想的沒錯,其實劉表也早就來到了學宮,故意的不露面,要瞧是勛跟眾多學問大家的辯論。這會兒一見形勢不妙,兗州來的那小子就氣焰囂張,力壓當場啊,于是趕緊命從人通報:“鎮南將軍、荊州牧、成武侯到!”他隨即“登登登”地就快步排開學生們,進了大堂,先朝眾人羅圈一揖:“表來遲了,有勞諸君久候。”
眾人全都站起身來,向劉表還禮——就連是勛也不敢再昂著腦袋,拿白眼兒翻人了。等到劉表在上位坐下,往下壓一壓雙手手掌:“諸君請坐——來啊,快上酒食。”才終于把各人面前的白開水都撤下去,換上來還算豐盛的酒菜。
是勛本能的覺得不對——劉表這一出現,自家的氣勢立刻就給壓下去啦,而且要是借著歡宴,再次把氣氛給調節過來,說不定這場考試就要重打鑼鼓另開張。想到這里,他急忙舉起杯來,朝向劉表:“勛受我家主公曹兗州之命,前來拜謁劉使君,請先為使君壽。”
他是想跟劉表喝一杯酒,也算是赴了宴了,然后就開始說正事兒。但是沒想到劉表微微一笑,把酒杯左右一揚:“諸君都請痛飲此杯。”酒才入喉,便又搶先說道:“諸君都是今世的經學大家,難得今日相聚,表得與會,何幸如之?便是從事也是鄭康成的嫡傳,定然于經學上有獨到之秘。表無所長,唯能保安此荊襄一地,以養育儒者而已。儒者興,則國家安……”一指堂下的學生們:“汝等也都要虔心向學,方不負平生之志也。”
是勛心說好一個劉景升,這嘴皮子也挺利索嘛。我才剛說國家混亂,儒者應當學以致用,他就說“儒者興,則國家安”,我才在教訓學生們不要皓首窮經,他就勉勵他們“虔心向學”,合著打算就這么一招小推手,要把老子的話全都一推六二五嗎?
劉表這話一說,場中氣氛瞬間又變,當場就有一個是勛叫不出名兒來的經師開始捧臭腳:“使君所言是也。經中有濟世安邦之大道,不通經又如何修身、齊家,如何安民,如何平天下呢?是故《小戴禮記》云:‘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是先生以為如何?”
是勛心說如你娘何?幸虧這是《小戴禮記大學第四十二》里的話,后來朱熹把這篇單列出來,成為儒家新經典“四書”之一的《大學》,老子前一世還算正經讀過。你要是提其它篇章,老子還真未必能懂,就算懂也懂得不深——話說《易》和《禮》是老子的弱項啊,回去得要惡補一下。
這句話的基本含義是:做事不能本末倒置。對應劉表的話,那意思就是說咱得先讀經、修身、齊家,然后才能安定地方,等安定了地方以后,才能談得上平天下、興漢室。你要那些經書還沒搞懂的學生們去定國安邦,那不是扯蛋嗎?是勛心說你這話不值一駁,可問題是直接用大白話來駁了,還是引經據典地駁哪?正在考慮呢,忽聽堂外竟然又是一陣喧嘩。
是勛就奇怪啊,我這兒還沒開口呢,學生們難道又急了?轉頭望去,卻見學生們喧嘩是喧嘩,但全都拱手作揖,還左右分開一條道路來,隨即便見一位老者,背著雙手,施施然地邁上了臺階。
啊呦,是勛心說趙老頭兒這是干嘛來了?也來談經?老子應付宋忠他們就挺吃力了,哪兒還禁得起你這尊大神啊?
他還在疑惑,劉表首先站起身來:“趙太仆因何而至此啊?”趙岐一拱手:“聽聞群賢畢集,宴會學宮,談論經典,老夫不告而來,欲一聆君子所教,唐突了。”
包括是勛在內,眾人全都起身向趙岐行禮,劉表也趕緊讓添一張席子,把趙岐安排在自己身邊。趙岐坐下以后,先朝是勛點點頭,然后環顧眾人,開口問道:“不知適才都談了哪些經典啊?”
有人就回答,說聊了聊《左氏》,說了說《小戴》。趙岐捋捋胡子:“提起《左氏》,老夫正好想到一段:僖公二十四年,襄王奔鄭,二十五年,晉師返王,夏四月——‘戊午,晉侯朝王,王饗醴,命之宥。請隧,弗許,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與之陽樊、溫、原、欑茅之田。’晉文有大功于王室,而不能隧,何也?”
潁容聽了這話,就不禁眼皮一跳,回復道:“隧為王章也,晉侯即有大功,而不可隧,僭越也,非禮也。”
趙岐冷冷地一笑:“然而,九旒龍旂豈非王章乎?”
啊呦,是勛暗中一拍大腿,敢情這老頭兒是來幫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