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過來攔住是勛馬車的,還真是位故人——他就是當日是儀在北海時候的同僚,先守高密令,后任膠東令,營陵王修王叔治,現在青州刺史袁譚麾下擔任治中從事。從是儀那邊兒算,王修算是勛的長輩,其子王忠王子純跟是勛平輩論交,故而是勛要尊稱他一聲“王公”。
是勛打著天使的旗號進入青州,他當時沒打算瞞人,而且帶著那么多人通過別人的地界,想要隱瞞身份也沒那么容易,所以袁譚很快就得著消息了。雖說朝廷遣使征召鄭玄不是一回兩回了,鄭玄始終不肯從命,袁譚本來毋須擔憂,但這回跟前幾次不同,別駕劉獻奉勸道:“是宏輔為天下之能言善辯者也,有蘇、張之口,蒯、酈之舌,前在鄴城,仲治(辛評)、正南(審配)等皆不能難。此番天子遣其來青,或能說動鄭康成往仕,不可不防啊。”
袁譚本人沒啥主意,于是一方面派人急報鄴城,向老爹求問對策,一方面就把治中王修給派來了,讓他見機行事。王修是昨天白天到的高密,他曾在此縣多年為令,人脈很廣,很快就打聽清楚了,說鄭玄已然答應出山,鄭門弟子們都在收拾行裝呢。王修這一驚非同小可,急忙跑上門去勸阻鄭玄,但是被郗慮等人借口先生年事已高,身體不好,早早便睡下了,給擋了駕。王修不肯善罷甘休,回去歇了一晚,趕著天還沒亮又跑過來。可是才到鄭家,他就給嚇了一大跳。
原來郗慮按照是勛的謀劃。派弟子們出去,到縣城和附近各鄉去散布鄭玄即將出山,去朝廷擔任大司農的消息,說天使明天一早就會來宣詔。縣內的士人,還有附近的百姓,全都仰慕鄭玄的名望,感念鄭玄的恩德,一聽說有此盛事。又怎敢不來?于是紛紛匯聚,如同溪流之匯聚江河。王修天剛朦朦亮就到了鄭家,可那時候場院上就已經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王修心說完蛋,自己恐怕攔不住鄭玄啦。
他原本的計劃,一是好言相勸,請鄭玄留在高密。二是派兵隔絕鄭玄和是勛,不使宣詔。可是在如今的情形下,鄭玄既已應允,消息已經散布出去,那就有九成九的可能勸說無效——堂堂鄭康成先生,難道能夠在眾目睽睽之下出爾反爾嗎?要是派兵阻隔呢?聚攏的士人、百姓如此之多。一個搞不好就會釀成民變,到時候不但攔不下鄭玄,反而會大挫袁氏的聲望。
不過王修倒沒懷疑到是勛身上,只是想:“鄭氏門下,果有奇人。若能仕于我主,又何愁青州不盛。袁氏不興?”只是王修雖為一代名臣,卻并非多智多謀的奇才,一時間也拿不出什么好辦法來。他只好抱著萬一的希望,求見鄭玄,婉言相勸——當然完全無效——然后等到是勛來了,就想上去先攀攀交情,阻撓是勛宣讀詔書。這終究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但是王修完全料想不到,是勛竟然狠狠瞪自己一眼,說:“有敢阻天子詔者,大不敬,當斬!”他因為怕引起誤會,釀成民變,就沒敢把兵卒帶進場院,全都散在了外面,眼見自己要再攔擋,是勛手下就真可能拔刀子砍人。當下嚇得王叔治是手腳冰涼,被迫只好暫退。
其實王修并不是一個膽怯的人,他在守高密令的時候,曾經親自帶人沖進豪強孫氏家中搜捕罪犯,后來就任膠東縣令,幾乎是單人獨騎闖入強宗公沙氏莊中,斬殺了公沙氏兄弟。但那時候,他胸中有一股正氣支撐,加之置生死于度外,就毫無可懼;可是如今不同啊,阻攔天使本就有罪,是勛真要殺他,那也是名正言順,王修一向自命正人君子,又怎肯背負罪犯的污名而死呢?
是勛要不是跟王修挺熟,知道他是何等樣人,換了一個桀驁強橫還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的家伙攔路,他就未必敢這么干了,估計先得使眼色讓孫汶把人擒下了再放狠話——要是萬一擒不下呢?那便只好另覓良策。
可是是勛也沒打算真把王修逼急了,更沒打算正式跟袁家撕破臉,所以他在終于完成了宣詔儀式,鄭玄接過詔書以后,才又堆下滿臉的笑來,去跟王修道歉。他說我身負朝廷重任,必須得先公而后私啊,還請王公您多加海涵吧。
王修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心說幾年沒見,是宏輔你倒是真出息了啊,看起來鄴城退群賢的傳說還真是不假。此時鄭玄已經接了詔書,王修也沒法可想——他還沒有這個權限,可以就此跟許昌朝廷翻臉——只好先拖一刻算一刻,當下假笑著對是勛說:“是何言歟?吾因久不見宏輔,殷殷渴盼,是以失態,攔了天使之車,有過在先,宏輔何罪?如今宣詔已畢,公事既完,不如隨某往城中去,你我好敘別情——尊伯父可還安好?小兒子純(王忠)亦思念宏輔久矣,正欲與卿相見。”
其實王忠這時候也還在臨淄侍奉袁譚呢,根本就不在高密縣中,王修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王修假笑,是勛笑得比他更假——世上有假裝的笑,也有假裝的假笑,是勛是故意假笑給王修看的——“王公說的哪里話?宣詔雖畢,勛之使命尚未終也,須將鄭司農迎至許都,上復天子,公事始完。不勞王公相送,勛這便要奉著鄭司農啟程了,來日再會。”說著話,轉過頭去問郗慮:“一切可收拾停當了嗎?”
郗慮淡淡一笑:“這便啟程吧。”當下扶著鄭玄來到車旁。魯肅趕緊跳下車來,幫忙鄭門弟子,把鄭玄扶上了馬車。
王修還想再拖時間,就見是勛朝他深深一揖。然后轉身就輕快地跳上車,站在鄭玄身旁。把左手高高揚起,大聲說道:“鄭司農道德學問為當世之冠,今既應召入都,料想戰亂就此終結,汝等皆將迎來太平盛世!還不跪送鄭司農,更待何時啊?!”說著話另一只手輕拍孫汶的肩膀,孫汶會意,當即扯著嗓子。把是勛的言語又暴喊了一遍。
場里場外,這下子全都聽清了,除了王修和鄭門弟子,別的不管士人、縉紳也好,平民百姓也罷,全都跪將下去,高呼:“恭送鄭司農!”王修還在發愣。是勛朝他微微一笑:“王公,請跪送。”先不說鄭玄是讀書人的老前輩,他如今貴為大司農,為九卿之一,中二千石,請問你王叔治秩多少石?鄭司農要走了。你怎敢不跪下來恭送?
王修真是滿肚子的委屈無人傾訴啊,當場膝蓋一軟,就要給跪。好在他腦筋轉得還算快,才剛彎一彎腿,卻又趕緊直起來了。拱手道:“某奉袁使君之命,恭送王公出青。”此“送”非彼“送”。王修的意思,我得把你們一直送到青、兗交界處去,咱們不是就此分別,所以嘛,我就先不跪啦。
是勛心說跪不跪的隨便你,送不送的也隨便你——我攔不住也沒理由攔——但你想拖時間可不成,當下又是微微一笑:“如此,有勞王公了。只是天子渴盼鄭司農,如大旱之盼云霓,絲毫也耽擱不得,勛這便要奉著鄭司農啟程了。”又一拍孫汶的肩膀,孫汶當即抖動韁繩,把馬車兜了個圈子,就直直地朝西方行去。后面鄭門弟子們推車的推車,扛包的扛包,趕緊跟上,光剩下王修一個跟那兒發愣啊,卻是束手無策。
是勛等人一路西行,時候不大,王修就聚攏了鄭家場院附近的兵卒,從后面追了上來。是勛瞧瞧那些青州兵,大概七、八十人,再瞧瞧自己身邊的漢軍——其實應該是曹軍,心說無論數量還是質量,你都不是個兒嘛。隨便了,想跟就跟著來吧。
是勛、鄭玄的車乘,在魯肅和曹軍的衛護下走在最前面,其后是大群鄭門弟子——除了某些眷戀鄉梓的高密本地人,大多愿隨老師前往許都——再往后才是王修和青州兵。鄭門弟子們有推車的,有扛包的,一共沒幾匹牲口,所以行進速度并不快,青州兵給堵在后面,更是走得疲疲沓沓。王修費了好大力氣,才終于騎著馬擠過人群,追上了前面的馬車。
鄭玄坐在車中閉目養神,故意不去理睬王修,王修只好跟是勛相談。是勛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不外乎互敘別后情狀,可是他有意無意之間,就又把青州近兩年的情況給摸了個底兒掉。
當日晚間,在一處亭舍住下,是勛和鄭玄既有官身,自可宿于亭內,他命孫汶率領士卒在外遮護,再外面還有密密麻麻的鄭門弟子,青州兵給擠在最外圈兒。王修雖然擠進了亭舍,可是事到如今,他再也拿不出什么招數來阻攔鄭玄了,就連拖慢行程都力又未逮——鄭門弟子們本來就走得挺慢了,怎么,青州兵想要走得更慢?隨便啊,反正前面人不會停下來等你。
而且是勛這一路上,只居傳、亭,再不入縣城,雖然王修臨時從昌安、安丘兩縣又調來兩、三百兵卒,但終究只是些普通戍卒,真要打起來,就沒什么取勝的把握。再說了,王修也不敢真的動手——終究他既無大義名分,也沒有袁譚的指令。
眼見得進入齊國界內,前面有個地方名叫“三亭”,再住一宿,翌日啟程,最晚午后就能踏入兗州泰山國萊蕪縣了。也就是說,王修最晚到那個時候,就必須辭去,必須“跪送”鄭司農了。他心里這個急啊,心說早就派人送信去臨淄了,主公你還沒有拿出對策來嗎?
三亭以東都是平原,以西則地勢漸高,路的兩側丘陵延綿,道路也因丘陵之故而折向西北,四十里外即入兗州境。第二天啟程后沒走多久,魯肅就遠遠地一指,隨口道:“這倒是伏兵阻礙我等的好去處。”
話音才落,忽聽前面傳來一陣喧嘩,隨即有人來報:“盜賊阻路!”是勛心說啊呦,這位魯子敬先生竟然還是個烏鴉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