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前一世曾經看到過一種說法,說“炒”是中國所獨有的烹飪方式。這種說法對不對的他真不清楚,話說古代中國無論物質文明還是精神文明,都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走在世界的前列,先進自然就會輻射,輻射自然就會引發模仿,別國有沒有把“炒”學了去,甚至學會以后還順帶搶走了發明權?不深入鉆研一下這個課題,還真是說不清子丑寅卯來。
那么“炒”在中國是什么時候才發明出來的?有人說是南北朝,有人說是唐朝,但起碼到了宋代,應該已經比較普及了。那么再往前推,在是勛所穿越來的這東漢末年呢?非常遺憾,起碼就是勛本人而言,還沒有發現誰會炒菜。
沒人會不要緊,咱可以發明啊。是勛自來到這一世,或者更準確點兒說,是進入了上流社會以后,說不上真正的錦衣玉食(因為曹家講節儉),那好東西也是吃了不少啊。什么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窠里伏的……可有一樣,烹飪手法比較單調,基本上不是煮就是烤,就從沒見過炒菜。他實在懷念前一世炒菜的滋味,所以就想自己鉆研一下來著。
那么炒菜都需要些什么原料和工具呢?首先是鐵鍋。“鍋”這個字原本是個方言俗字,而且不是指烹飪器,是指馬車車轂上的小鐵圈,本名為“釭”。揚雄在《方言》中說:“車釭,燕、齊、海、岱之間謂之鍋,或謂之錕,自關而西謂之釭,盛膏者乃謂之鍋。”也就是說,關東把各種這類小鐵圈都叫做鍋或者錕,關西地區則只把其中專門貯存油膏用以潤滑轂軸的那種叫做鍋。
說白了吧,就是勛所知,這年月只有用以煮食的“鑊”。而沒有用以炒食的鍋。
當然這玩意兒并不難搞,是勛早就已經畫好草圖,找鐵匠打造出來了,還一造就是兩口,一口雙耳,一口單邊裝木柄。然后他又畫圖,讓自家木匠做了好幾把不同尺寸的鍋鏟。好。工具齊備,于是是宏輔喜孜孜地就讓奴仆在灶中生起旺火來,自己卷起袖子,架鍋上灶,打算要大顯一把身手了。可是隨即他就悲哀地發現——我靠廚房里沒有油!
要說徹底沒有油,也不準確。房梁上就掛著好幾塊大肉呢,想熬油還不簡單?可是是勛前一世炒菜就全是用的菜油、豆油、玉米油、調和油,總之是素油,這用葷油炒菜……好吧,勉強試一下吧。
試驗的結果是徹底失敗,他用葷油炒素菜,不但一不小心就要糊鍋。而且出鍋的菜略微放涼一點兒,其上便白花花的一層油膏,瞧著就讓人膩味。不成啊,還得找素油。《氾勝之書》里就曾經寫過:“豆有膏。”可見這年月是已經發明了榨油技術的,但問題是——到處打問,十個人里面有九個人茫然不知,剩下一個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啥,菜、豆之油?我聽說過的;哪里能弄到?不清楚啊。
其實是勛前一世最喜歡吃烤串兒。無論葷的、素的,山珍、海味,都覺得還是擱火上烤烤最香。可是到了這一世,整天不是煮就是烤,他反倒格外想念起炒菜來,而且人總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貪饞。正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不著”……
他一直想,等我真正生發了,有閑錢了,就圈一大票人專門研究從大豆里面榨油出來。只是造紙他多少還能摸著些門兒,可以自己嘗試著搗麻、漚麻——雖然最后還是失敗了——怎么榨油,那是一點兒思路都欠奉啊。雖然有了自家的莊院、田地,有了一點兒閑錢,可還真不敢往這徹底沒譜又只為滿足口腹之欲的研發無底洞里扔。
所以呢,只好暫且放棄炒菜,頂多也就是化塊黃油煎牛排吃——問題這年月耕牛是不容許隨便宰殺的,病死的又不敢吃,只有那自然老死的,還可能分到一兩塊肉,簡直比鄭康成還要老……
可是他料想不到,今天竟然能夠在許耽府上,不期而然地吃到了炒莧菜——雖然正當冬季,這莧菜明顯是干貨,口味要差了一些。多年的期盼一朝而得,再加上不禁使他想到了自己前一世的少年時光,你說他又怎能不既感且傷,幾乎潸然而淚下呢?
話說這種情景只可能出現在漫畫中或者無厘頭喜劇片里吧——真是太~好~吃~啦!為什么我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呢?哦洋蔥,原來是洋蔥來的……
看到是勛這種表情,許耽就大為疑惑,心說我老婆做的菜有那么難吃嗎?你用得著這就要哭嗎?急忙詢問,是不合您的口味么?
是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先朝甘氏笑笑,然后再轉向許耽:“非也,尊夫人之技,天下無對。只是這般烹飪之法,唯先妣略通一二,自勛失恃后,再未得嘗也,故而有感而傷。”
許耽點一點頭,放下了心中的石頭——原來是你娘曾經給你做過這種菜,自打你娘死后就再沒吃到過,這是想念其親,故而傷感——“侍中真純孝也。”
是勛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于是轉頭去問甘氏:“此烹飪之法,要以素油……這個……”甘氏接口道:“妾鄉間名之為‘炒’。”是勛心說我當然知道是炒,我還以為你不知道,你們用的是別的詞兒呢——“以素油炒菜。自先妣故后,勛亦多番嘗試,然無素油可得也,不知夫人……”
許耽“哈哈”笑道:“豆中有油,可榨而得也,此非尋常人所知。內子能為此,故而我府中亦專有榨油之匠,侍中若愛此物,可相贈數甌。”
是勛大喜,趕緊站起身來朝許耽深深一揖:“如此,感念不盡!”許耽連連擺手:“小事爾,何必相謝?侍中既愛此菜,可多食一些。”
于是正式開筵,是勛眨眼之間就把一盤炒莧菜給餐了個一干二凈,只是等他吃完了抬起頭來,才猛然發覺——咦。甘氏啥時候走了?啊呀,未能多瞧她兩眼,實在是虧大了呀。
再低頭瞧瞧光剩下紅色湯汁的菜盤,不禁心道:“所謂‘飽暖思""’,口腹還在下身之先,此言誠不謬也!”當下端起盤子來,“唏里呼嚕”。把菜汁兒也給嘬了個干凈。要不是在人家做客,而是自己一個人窩在家里品嘗,說不定還會很沒風度地伸出舌頭去舔……
只是可惜的是,真正的炒菜也就開頭這一盤而已,后面什么烤野鳩、拌魚膾、釀羊羔、蒸臘肉,雖然味道也很不錯。是勛吃著也就沒啥驚喜了。他這幾天到處赴宴,論起烹飪之精致可口來,甘氏的手藝可入前三,但也還到不了獨占鰲頭的地步。
他心里又想著甘氏,又念著炒菜,許耽說了些什么,也便順口敷衍而已。渾沒往心里去。直待告辭出來,載著許家相送的兩大甌豆油,喜孜孜返回家中,才猛然想起——許耽那家伙如此禮下于我,必有所求啊,他究竟求的是什么呢?最可惡這般粗人卻不肯明說,要學人家拐彎抹角,奈何我今日卻沒心思猜你肚子里有幾條蛔蟲。轉念一想。卻又不禁莞爾:時間還多得很哪,自己肯定還會跟那丑物打交道——即便不為了甘氏,也得為了炒菜啊——且待他日,再仔細從他的言談中探求真意好了,不著急。
是勛一返回家中,立刻就讓從人抱了豆油,隨他往廚房去。廚子剛準備完了下人的吃食。正打算息火,猛然瞧見主人背著兩手,滿面急切地快步過來,心中就不禁一寒啊。心說難道我偷主人家剩肉的事兒被發現了?趕緊垂手相迎。然而主人只是一邊卷袖子,一邊關照他:“把火再升起來。”
廚子心說你卷袖子做啥?難不成要打我?可是為啥還叫生火了?莫非要用火來烤我么?也太殘忍了吧!嚇得雙膝一軟就跪下了:“小、小人有罪!”
是勛愣了一下,突然間將面孔板起,惡狠狠地問道:“汝是誰遣來的,老實交待!”廚子莫名所以:“什么誰遣來的?小人不是主母從徐州帶來的么?小人在徐州曹家,已經三代為廚了,本不該貪圖這些蠅頭小利,只是近日家中孩童病后體弱,故此盜得一塊肉,給他熬些湯吃——主人恕罪!小人愿從俸錢里按市價扣除。”
原來是偷肉吃,這是小事兒。是勛長出了一口氣,把嘴一撇道:“快起來,我叫汝做些什么,汝便做些什么,做得好時,便赦汝無罪——先把火升起來,再取我的鐵鍋、菜鏟來……取雞蛋、蔥韮來。”
廚子抹了一把額頭冷汗,急忙從命照做,先升起火,又把那主人家從城外莊院中特意取來卻不知道做什么用,只叫好生保養的鐵鍋和木鏟等物搬將出來。是勛一口氣磕了六個雞蛋,撒些鹽粒,用筷子攪勻了,又命小工將干韭菜和小蔥切碎,拌在一起,然后架鍋上灶,傾些豆油,待油熱了,便將蛋液倒入——
“嚓”的一聲響,嚇得那廚子不禁倒退兩步。是勛斜了他一眼:“好生看了,我只教這一次,日后這菜便要你來做——此般做法,名之為炒。”取過木鏟來急翻數下,當下一股誘人的香味便撲面而來。
后世有諺云:“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卻不知如今是“一滴油想煞巧辯人”。是勛眼瞧著鍋中黃澄澄、香噴噴的炒雞蛋,就不禁內心如煮,百感交集。想起前世曾經看過一部網絡,秦始皇逆穿到了現代,隔兩年又返回自己的時代,然后為了一碗番茄雞蛋面而日思夜想,茶……酒飯不思。對比自己的遭遇,可知那作者寫得實在深刻,定然也是吃貨一枚無疑了!
正在感懷加得意,忽聽門外傳來曹淼略有些惱怒的聲音:“夫君你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