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不見得不聰明,但是眼界比較窄,思路不夠寬,一說起校經,郗慮他們就光想著自己埋頭干了,就壓根兒沒想到去抄別人的成本——自家老師的“三禮”,倒是肯定會拿來借鑒的——所以覺得工程浩繁,正所謂“皓首窮經”是也。可是是勛說了,別人都已經“皓首”完了,哪兒用得著你們再去“窮經”啊,你們做好自己的終校工作就成了嘛。
你們又不是不吃朝廷俸祿,要靠拖長校經時間來騙公費養家……
而且是勛所提出來的宋忠、綦毋闿、趙岐、潁容等人,也跟鄭玄一樣,是當世的古文大家——今文自何休以后就壓根兒沒有強人了——即便跟郗慮他們有分歧,派別既然相同,大致思路上是不差的,校定他們的成本,那是真正的事半而功倍。
不過古人,尤其是士人,還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就是不懂得分工合作,什么事兒都按部就班,想要一步一步來。是勛說你們傻啊,把校經和刻石的時間分開來算?你們校經的時候,那沒辦法,工匠只好歇著(其實也有活兒,可以先采石、磨石嘛),可是工匠刻石的時候,你們就全都下班不管事兒了?咱能不能同時運作啊,你們校一經,工匠就刻一石,工匠刻一石,你們再校下一經,那進度不就快很多了嗎?
眾人聽了他的話,先是驚愕,既而歡喜贊嘆:“宏輔真大才也。”是勛心說也就你們這票書呆子想不到,要是叫個工匠過來,肯定還能想出更多縮短工期的方法——人家要靠這個吃飯的哪。嗯。這種事兒自己也就掌個總。不可能總盯著。得找個真有統籌能力、實干能力的家伙來輔佐。當下分派任務:
“宋仲子等所撰《五經章句》,都在內廷,勞煩鴻豫(郗慮)遣人取來。仁篤(許慈)等既為博士,即可在太學中專辟屋舍,遴選誠心正意的學生抄錄多份,卿等各自校定,相互印證,吾等每十日一會。若有分歧,即可共商,商而不決,可請教鄭師。威碩(劉琰)公務不繁,搜集趙邠卿《孟子章句》及他傳之事,一以托之……”
然后轉向司馬懿:“招募石匠,采石、磨石等事,及朝廷劃撥經費之統籌,仲達大才,勛便相付。”司馬懿急忙應承:“不敢。懿必殫精竭慮,為諸公籌謀之。”這伙人里面就他地位最低。年齡也最輕,這些雜務不交給他還交給誰啊,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了。而是勛事實上,是賦予了司馬懿工程總管之責——把錢袋子都交給他啦。
是勛最后轉向鐘繇:“校經既畢,便有勞元常的如椽巨筆。此外,勛有門客京兆韋誕,善書,又請朝廷征邯鄲子叔于襄陽,皆可為元常之佐,若還有善書者,元常知之,亦可相薦。”
說完了再次環視眾人:“吾等即自《易》始,校定一經即奏呈一經,天子核批后即可書寫,書寫一經即鐫刻一經,鐫刻一經即立起一經……”話說五經那也是有次序的,今文學派按內涵的深淺,排為《詩》、《書》、《禮》、《易》、《春秋》,古文學派則按傳統認為的時間順序,排為《易》、《書》、《詩》、《禮》、《春秋》,要是光校經也就無所謂了,要分批立石碑,則非得按順序來不可,這是個道統問題,絕不可草率馬虎。
“……五經既成,則再逐一校定諸傳。天下板蕩,人心離散,刻經立石有澄清人心、安定天下之效,請諸君毋得輕乎,既須仔細,也須勤勉,能早一日成功,則朝廷早一日安如磐石。余意不待三載,此功可成!”
是勛分派好了各人的工作,然后宣布散會,遛遛跶跶地就回了家。他這就又能清閑好一陣子,起碼得等太學里安排學生抄錄一份宋忠他們校定好的《易經》送來,才需要裝模作樣去讀它幾天。他雖然妄圖注經,搶占理論界的至高點,但自認論起尋章摘句來,肯定不是郗慮、許慈他們的對手啊,所以嘛,主要校對工作就都交給他們了,我是總編,光最后瞧一遍定稿就得。
轉瞬便是正旦,然后迎來了建安三年的初春。這天是勛派人往許耽府上遞了書信,請他翌日“攜夫人”同來赴宴。一般情況下,兩人交情不深,是沒道理連妻子一起請的,但是勛特意說明了:“為酬前日尊夫人親為做宴也。”他一方面賊心不死,想再見見甘氏,另方面也希望這難得碰見的會炒菜的“師傅”,也品嘗一下自家“發明”的新式炒菜。
許耽毫不推拒,欣然攜甘氏而來,為了表示禮貌,是勛也把自家妻子請出來與許氏夫婦相見了,并席而食。菜端上來,第一味是素炒蘆菔(蘿卜)絲,第二味是筍干炒臘肉,第三味是蔥炒雞蛋,第四味是姜蔥爆羊肉,第五味是紅燒干鮑,一大盆“腌篤鮮”。當下吃得許耽這大老粗是滿嘴流油,贊不絕口啊。
是勛就問甘氏:“此皆昔日先妣曾烹炒者也,勛亦略加生發,夫人以為如何啊?”甘氏答道:“妾不知炒之一法,竟可施于如此繁多的材料,令慈真巧手者也。前日僅為一道炒蕢享君,而君百倍還報,愚夫婦實不敢當。”說著話,微微地抿嘴一笑。
就這一笑,看得是勛是魂飛天外,好不容易才收束住心猿意馬,急忙搖頭:“若無賢夫婦所贈豆油,勛安能為此?”許耽接口道:“不過一些豆油而已,侍中若有所需,耽將按月相供。”
是勛趁機就問啦:“勛有二事相請,不知肯俯允否?”許耽說你講吧,只要我拿得出的,無有不允啊。是勛心說你倒是大方,不知道究竟想求我點兒啥了,今天可不能再因為美色、佳肴而迷迷糊糊的。一定要探問個明白。于是答道:“其一。未知榨油之術,可能相傳否?若得相傳時,亦不須總煩勞將軍相贈豆油了。”
許耽說這個簡單,也不是啥不傳之秘,我送一個會榨油的工人給你就得。是勛大喜,接著又求告道:“尊夫人善炒者也,勛意內子前往府上,向尊夫人求教一二。可乎?”許耽笑道:“此易事爾,耽必掃榻而迎尊夫人。”
是勛聽了這話就是一愣,隨即在心中罵道:大老粗就是大老粗,還學人用成語,如此不倫不類——你掃榻相迎我老婆?你究竟想做些啥了?!
瞧許耽的眼神,就不似有心之失,他也只好暫忍閑氣,含糊了過去。等把許氏夫婦送走以后,曹淼就斜著眼睛問他:“夫君在筵間不時覷看許夫人,何故也?”
是勛心中暗驚。這女人的直覺還真是敏銳啊,趕緊撇清:“安有此事。汝誤看了。”曹淼撇撇嘴,輕輕冷笑道:“許夫人甚美,據聞前在徐州,又與夫君曾有一面之緣。若非先已聘妾,想必要向故陶牧相要許夫人了?且老實言,可曾有此心否?”
是勛指天劃地地發誓說絕無此心——他說的倒也是老實話,遇見甘氏那時候,他一門心思都在琢磨怎么度過陶謙遇刺的危機,怎么把徐州順利綁上兗州的戰車,自己確實目眩于甘氏的美色,可根本就沒時間琢磨把她弄到手的問題啊。等自己正經開始琢磨吧,那可惡的陶商,又自作主張把她嫁給許耽了……
曹淼將信將疑,只得暫且作罷,可是隨即又皺眉道:“妾又不能烹煮,如何去向許夫人求教?夫君便如此希望賤妾學會廚中之事么?”是勛說我只是喜歡吃甘氏做的炒菜,可人家好歹是將軍夫人,總不能光派個廚子過去跟她學吧?你作為我的代表,帶上幾名婢女和廚子前去便是,主要讓他們學,你在旁邊督著就成。
糊弄走了老婆,是勛返回書房——如今的宅院雖大,仆役也多,人來人往的,他就覺得還不如前一世那五環外四十多平的二室一廳來得清靜,更感覺是個人的天地,而不是公共場所,所以有事兒沒事兒,不管是真讀書是假讀書,總喜歡躲進書房里去。是勛的書房,仆役非得傳喚是不能擅入的,就連曹淼也必須在外請問,老公允許了才能進來。
是勛仰躺在靠背椅上,略微整理一下思路。剛才在宴會上跟許耽閑聊、套話,終于明白這家伙的意思了。許耽本丹揚山民,陶謙募兵的時候加入,因其孔武有力,又有一定的領導天分,所以很快受到提拔。徐州丹揚兵原本的將領,死的死,走的走,還有兩三個曾經欲叛陶謙而被鏟除,最終這根底淺薄的許耽反倒上了位,短短五年間,即成為丹揚督,被陶謙封為中郎將。
許耽精弓馬、善搏殺、貪逸樂、好女色,原本在徐州,他除了陶謙誰的面子也不賣,連曹宏兄弟和麋竺兄弟都無法制約,還必須卑辭討好,厚禮拉攏。陶謙死后,他對陶商的態度也頗為傲慢,因此陶商才會為了籠絡他,把表妹甘氏嫁之為妻。
但是這回曹操把他誆到許都,剝奪了他麾下的兵馬,光封了個“寧淮將軍”的空頭銜。雖說俸祿優厚、供養不缺,但許下本多高官,沒多少人把這么個雜號將軍放在眼里,況且還是不讀書的大老粗。許耽甚為憋悶,就希望可以通過走是勛的路子,請曹操放自己到外郡去——哪怕不回徐州,不帶丹揚兵呢,只要能夠分塊小地方稱王稱霸就成。
看起來,這位許將軍入都才僅數月,原本驕傲的性子就給磨得相當圓滑啦——或許他天性本就如此,要不然也不會討得陶謙的歡心,只是因為當年有陶謙撐腰,有丹揚兵做后盾,才變得飛揚跋扈起來——對是勛極盡討好之能事,頭回見面,就把老婆都派出來給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