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碰到這種會議,是勛都不會去仔細琢磨,也輕易不肯發表意見,因為他知道自己在戰略上是二把刀,反正有荀氏叔侄和郭嘉等人在呢,先等他們說話,我再順著桿兒爬好了。
可這回他就真上心了。一則幽、冀之爭,對曹家班的影響非常深遠,而公孫瓚因何而亡,袁紹此后如何分派南征,這些還沒發生的事情,荀彧他們只能靠猜測,靠分析、判斷,是勛可是洞若觀火的,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給遞幾句話;二則,經過那場喋血德陽殿的失敗政變,是勛對自己的信心,就無意中比從前上了一個很大的臺階——雖然他自己并沒有注意到,但心態跟從前已然有所不同了。
只不過隨著歷史的改變,關靖赴許昌求赦就是龍行天外的神來一筆,對于這類戰略問題,是勛腦子轉得還沒那么快,這邊兒還沒琢磨出個子丑寅卯來呢,先聽郭嘉說道:“若準關士起所請,則必惡袁氏,然關中、河東新復,河南、弘農粗定,在在空虛,若袁紹舍公孫而南,恐不易抵擋啊。”
袁紹跟公孫瓚鏖戰經年,仇深似海,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公孫,南下來打曹操。但問題是,倘若很明顯公孫和曹家有聯合之意,袁紹懼怕遭到南北夾擊,就非得先舍弱而攻強不可。公孫瓚既已窮途末路,這時候袁紹要是拋出橄欖枝來,以和公孫,你猜公孫瓚會不會答應?真以為他想歸附朝廷哪?
荀攸也點頭:“須得今秋各地皆熟,不必豐年,無大災禍,則整備一冬兵勢,乃可與袁氏拮抗。”要是等秋冬之際,公孫瓚派人來提這要求,咱們肯定答應,現在么……難啊。
曹洪撇一撇嘴:“卿等恐過于持重了。河北還有黑山,河東尚有匈奴。袁紹無可逾太行而威脅關中。彼若南下,唯期入兗,我即以重兵屯于河上,何懼之有啊?!”
曹仁輕輕搖頭:“子廉慎言。若袁紹渡河入兗,吾亦不懼。然若使袁譚、劉備攻徐州,張揚取河南,斷我東西羽翼。則堪憂矣。”
是勛聽見這話,剛想說“紹必不辦此”,可是話到嘴邊,又趕緊給咽了。在原本的歷史上,袁紹占據了絕對的上風,故而驕心一起。想要一舉打垮曹操,才會親率大軍,中路直進;但如今的形勢不同,袁紹的實力還不夠強大,又被迫把公孫瓚放在身后,那他還會這么驕橫嗎?還會排斥沮授、田豐的正確意見,一意孤行嗎?可別把敵人都想得太簡單啦!
就聽夏侯淵開了口:“為戰之道。先發者勝,后發者受制于人。若我先袁紹而進,以徐州兵驅劉備、阻袁譚,以豫州兵入河內、伐張揚,則袁紹必分兵往救,再自兗州渡河,直搗其腹心,大事定矣!”
“先發制人”這說法是對的。然而是勛覺得夏侯淵想得未免太過簡單了一點兒,目前曹家恐怕還沒有這種三路開戰的實力。果然毛玠就反駁:“妙才所言有理,然可保必勝者歟?況袁紹無罪,我等奉朝廷而先伐之,是大義有失,必為諸侯所惡。南有孫策、劉表,若袁紹與之勾連。奈何?”
荀彧也說:“今歲實不宜大動干戈,若待來春,或可辦此。”
總之,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得不出一個結果來——話說公孫瓚你就真熬不下去啦?關靖你來得也太早了點兒吧。
夏侯惇見是勛一直低頭沉吟,不發一語,不禁就問啊:“宏輔如何看?”是勛朝荀彧一拱手:“可有輿圖?”荀彧說有——是勛所畫的那張地圖,曹操找人臨摹了好多份兒,作為謀主的荀氏叔侄那是人手一張啊——趕緊命人取來,鋪在案上。是勛又婆娑著地圖,瞧了好一會兒,這才緩緩地開口道:
“若允關靖所請,恐秋收前便要與袁氏交兵,于我不利;若不允關靖所請,公孫或旦夕即滅,則袁氏無后顧之憂……允與不允,唯主公可決。”
眾人心說你這不是廢話嘛,再說我們也就是提個建議,肯定最終拍板的還是曹操啊。曹洪性急,剛想責問,是勛朝他擺了擺手,示意大家伙兒繼續聽下去——
“勛乃思之,如何于我最為有利。設我等敷衍關靖,暫不相答,而公孫乃可茍且不死,直至秋冬,則我便有轉圜余地……”
郭嘉皺眉道:“吾觀公孫瓚瑟縮于易京之內,其志已墮,必為袁紹所擒。然而雖云易京堞高糧足,終為死地,或十年不拔,或一計不慎,頃刻而滅。誰能保公孫必可守至今秋者乎?”
是勛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公孫瓚在易京被袁軍合圍以后,還防守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后來召黑山軍張燕來救,相約舉火為號,書為袁軍所得,袁紹將計就計,大破瓚軍,隨即以地道掘入,攻破城防。可見不管城池有多堅固,終究是毫無回旋余地的困守之態,被人逮著個空子,瞬間就可能拿下。原本的歷史上易京守了將近一年,在這條時間線上呢,還能守一年?誰敢打這個保票?
所以他伸出手指,在地圖上虛畫了一個小小的圈子:“若公孫用我之謀時,或可茍且至秋后!”
象關靖這種犄角旮旯里的醬油眾,原本是勛不應該感啥興趣才對,可是他在受曹家核心班子所托,前往百郡邸會見關靖的途中,好奇心卻不由得越來越是濃厚——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所歷之廣,見到誰都不會再象初到此世一般大驚小怪啦,越是名人,反倒越感無謂,貌似只有關靖這種小角色,才能夠一定程度上提起他的興趣來。
因為向來“成王敗寇”,失敗的勢力,其中不管有著怎樣的能人異士,都會被埋沒在歷史的廢墟當中,最多也就在史書的角落里,偶爾留下一個名字、半句斷語罷了。但是往往這類角色,才會大出是勛的意料之外,比方說曹宏,后世讀史,誰會料到那個“諂慝小人”,竟會是如此難纏的一個人物?
再比如說兇悍淫蕩的許耽、智謀深沉的曹德,等等。
關靖在史書上的評價非常之低,甚至更低過了曹宏,“諂慝小人”只是就其品德而言罷了,對其才能則并無一字褒貶,而關靖可是明白說了——“諂而無大謀”。公孫瓚之死,其實很大程度上也與關靖謀劃失當有關,可是即便具有經天緯地的才能、超凡拔群的智謀,難道就一輩子都不犯錯嗎?諸葛亮初出祁山,還用錯了馬謖,導致全軍潰敗呢。倘若此番來許求赦,果是關靖的獻策,那這人便不可小覷啊,即便不如荀氏叔侄、郭嘉、賈詡,也堪比董昭、劉曄之輩了。
這位關士起,究竟是何等樣人呢?真是很期待見面相談啊。
很快便來到關靖寄住的百郡邸,通報進去,關靖匆忙冠帶出迎——他是公孫瓚前將軍幕府中的長史,將軍長史秩千石,而是勛則是中二千石的侍中,尊卑有別,故此不敢輕慢。是勛上下打量此人,果然生得一副好皮囊,身高在七尺開外,體格雄健,相貌卻頗為清癯,長須過腹,竟翩翩然有神仙氣概。
怪不得公孫瓚喜歡他、信任他,美男子不管男的女的,誰瞧著都順眼。
當下見過了禮,讓入后堂,分賓主落座。寒暄幾句,關靖極道仰慕之意,馬屁拍得山響——果然不愧“諂”之一字。逐漸轉入正題,是勛就問啦:“今易京情勢如何?”
關靖畢恭畢敬地答道:“吾主南被袁兵,北為劉和所逼,連戰不利,被迫走歸易縣,圍塹十重,塹中筑京,以為長守之計。其墻五六丈,中建高樓,特高十丈,積谷三百萬斛,部曲及左右所部,亦不下三萬之眾。雖袁紹四面合圍,亦終難克也。”
是勛心說你就別吹牛皮了,要是真的堅固難克,你也不必要巴巴地跑許都來求“赦”。于是問道:“既云袁軍四面合圍,關長史如何得出?”關靖微微一笑:“自有密道連通于外。余與少將軍(指公孫瓚之子公孫續)自密道中出,遂南行以通黑山,復經河內、河南,才得入都……”
“千里跋涉,長史辛苦了。”這圈子可真兜得不小。然而是勛隨即一皺眉頭:“若密道為袁紹偵知,經而入城,如何處?”
關靖笑道:“密道狹窄曲折,僅容二、三人通行,袁軍若欲經此入城,是自蹈死路也,無憂。”
是勛點一點頭,突然板起臉來,提高聲音:“故幽州牧劉伯安(劉虞)為漢室宗親,聲望素著,和輯戎狄,卻為公孫將軍挾天使段訓所害。此冤不平,朝廷亦無以對劉侍中(指劉虞之子劉和)也,安所求赦?!”
關靖不聽此言還則罷了,一聽此言,不禁喜上眉梢,趕緊起身施禮:“全賴是侍中保全公孫一族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