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在平陽城內呆了三天,然后便領著呼廚泉的相贈——或者不如說自己的勒索所得——得意洋洋地返回了臨汾縣。
離開平陽的時候,大群匈奴人擠在道旁圍觀,是勛打眼一瞟,突然瞧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還有對方瞳仁中透露出來的深刻的怨毒之意——那分明便是當日做過自己階下囚的那位左谷蠡王嘛。當下他不禁一挑眉毛,朝著左谷蠡王淡淡地一笑。
是勛不記得是前世看過的哪部片子里的臺詞了:“沒錯,我打你了,打你了,你怎么地吧?你來咬我啊?”他是真想把這句臺詞背給左谷蠡王聽。此番來平陽面會呼廚泉,可以說一帆風順,雖有摩利阻路,卻反倒使自己在談判桌上討得了更多的利益,這時候的是勛是滿心得意啊,壓根兒就不會把那手下敗將的怨恨放在心上。
只是他料想不到,這番怨恨將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飛來橫禍,并且同時也帶來怎樣的機遇……
很快即通過白波谷,抵達臨汾縣。臨汾縣令朱彥按慣例前往北門外迎候,遠遠的,就見煙塵蔽天,長長的一列隊伍迤邐開來,就嚇得他差點兒沒掉頭逃回城去——不是匈奴兵殺過來了吧?!
郡守前往平陽去跟匈奴人打秋風,這事兒他是知道的,帶回來幾十上百個匈奴兵以實部曲,包括羊、馬在內帶回來一些物資,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這后面跟著的成千上萬的難民又是怎么回事兒?
話說是勛雖然并沒有向呼廚泉討要人馬物資,但既然他的要求并不過分,為了可以打好關系,方便日后互相扶持。呼廚泉還是很大方地相贈了五十名匈奴騎兵、二十匹駿馬和一百只羊——單于再窮,這點兒財物也不過九牛一毛而已,還是拿得出來的。此外,遴選了兩千零七戶——加上點兒零頭顯得有誠意嘛——也不會種地,也不會織布。沒啥蛋用的漢民,總計七千六百余人,跟隨是勛南下。
這些漢民早就被匈奴人搶掠得一窮二白了,數年間全靠著乞討和給匈奴貴族為奴,勉強存活下來。但即便做奴隸,這些人也大多不合格。由得他們餓死吧,有點兒可惜了的,繼續喂養吧,實在是投入、產出不成比例,直接驅逐,又恐他們聚集起來鬧事。所以干脆,送給是勛得了。
近萬人扶老攜幼,樣子比逃荒的難民還要慘,朱彥遠遠望見,便直撮牙花子,心說郡守大人可千萬別把他們都安置在本縣啊。心底默算一下,要光放下二三百口。我努把力,找點兒閑田,勉強可以供養他們到明秋,要是再多……可即便各縣平均分攤,臨汾估計也得落上近千人,這可怎么辦才好呢?
因此暫時將這些難民安置在城外,他跟隨是勛進城以后,就小心翼翼地詢問道:“侍中仁德,救這些百姓脫離苦海,然河東一郡實難資供。吾聞弘農屢遭兵燹。戶口不繁,不如驅之往弘農去?”
是勛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復道:“辛苦冏明了,先計點戶口,及各人之所長。曾就何業,再來報我吧。”
朱彥字冏明,出身會稽朱氏,乃名將朱儁的族人,為王邑署為臨汾縣令,已經在任整整六年了。是勛前回巡游各縣,本想好好沙汰一番不稱職的墨綬長吏,但發現河東的官員比起當年他督郵濟陰,以及鎮撫關中時所見,無論才具還是節操,都要高上很大一截——看起來,王邑在民政上還是有一定長處的——所以轉了一大圈兒,除罷免解縣縣丞、大陽縣尉二人外,基本全都得以留任。初見朱彥,是勛盯著他的面孔,忍不住便要發笑。朱彥好生的奇怪,心說我這張臉也不難看啊,更不詭奇,難道是因為與誰長得相似,所以郡守才瞧了又瞧,瞧完發笑?
其實還真不關他長相的事兒,是勛是想到了他表字中的那個“冏”字,多少有點兒忍俊不禁。不過“冏”的本意是窗戶洞明,是好字眼兒,你還真沒法把后世網絡上的怪異引申意拿出來說事兒——就跟是勛沒法找人抱怨自家關內侯的小王八印紐一般。
好在笑過之后,郡守也并沒有難為朱縣令,不僅如此,對他頂著來自北方平陽方向的強大壓力,還能將縣內秩序管理得井井有條,沒出啥大亂子,頗為嘉勉。即便在太平盛世,朱彥的考績也足夠中平了,更何況當此亂世之中呢,殊為不易啊。
朱彥也果然沒有讓是勛失望,他帶著縣中屬吏連加了三天班,終于把那些難民的身份、來歷、特長全都統計完全了,厚厚一摞竹簡遞到是勛面前。是勛打開竹簡,正在瞧呢,朱彥開口稟報道:“其中并無農人,三成為平陽等四縣原本的大戶及其家眷,六成為商賈、匠人,還有一成,本便是鄉中無賴子,卻無勇力。”
是勛心說是啊,無賴而有勇力的,估計全都被匈奴人抓去為奴,甚至招募為兵了,呼廚泉就不可能送給我。
就聽朱彥又說:“那些大戶,可以暫時安置在郡內,待四縣平定后,返其田產。余眾還是驅往弘農去吧,郡內實實地供養不起,況又不識稼穡……”
是勛心說還幸虧匈奴人幫忙把四縣的富戶連根鏟起,怎么的,我先養著,將來再把田產還給他們,由著他們回老家再去做土霸王?焉有是理!當下吩咐朱彥:“冏明可擇其中識文字、通律法,可以為吏的,留于各縣或郡府中使用。”
朱彥連聲答應,然后回復道:“也不過二、三十人罷了。”
是勛仔細審閱竹簡,發現自己從平陽帶出來的這些人當中,婦女兒童以及老年男子占了七成,青壯年男丁還不到兩千名。當下就跟朱彥和張既一起合計,揀選出七、八百未婚或失婚的女子,許配青州兵——當然啦。都是些丑女,略有些姿色的,匈奴人絕不肯撒手——二十多名識文斷字的男性,分配到各縣和郡府做書吏;百余名手藝尚可的各類工匠,比方說木匠、石匠、泥瓦匠、篾匠。充入郡府;七名曾有成功經驗的商賈,由郡中暫且資供,命其重操舊業。
中國人之重農輕商,本自秦代始,漢代承秦之余緒,更是給商賈加上了諸多人身限制。比方說不得為吏,不得著絲,等等。但是總體而言,兩漢對商賈還算是放任自流的,并不課以重稅(武帝時曾一度出臺“算緡”、“告緡”等令,但昭帝時即廢除)。因而逐漸形成了司馬遷所謂的“素封”階層,也即雖為庶民,其富可比封國王侯。尤其東漢前期,大批素封與功臣、王室聯姻,社會地位穩步提升,甚至逐漸與經學世家勾連為一體。所以對于士人來說,商賈是屬于那種明著必須踩。暗地必須捧的階層。
是勛當然不會有任何輕商思想,他覺得這正是一個大好契機,利用亂世之中舊法馳廢、新法未全的機會,趁機提升一下商賈的力量,可以給中華民族注入些新鮮血液。當然啦,以他目前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從政策層面和思想層面上扭轉商賈受歧視的現狀的,但他總可以利用郡守之權,在自家這一畝三分地里鼓勵一下商業發展。
他新建的油坊和紙坊,其中剩余產出。就全都交給商人來經營,而不官賣。這回又逮著幾個破產的商人,干脆就利用貸款,把他們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挑完了那些有用的,其余婦女、老幼分散各郡居住。還剩下一千多名青壯年男子,要技術沒技術,要勇氣沒勇氣,體力中下游,做不了工也當不了兵,朱彥心說你這總該驅逐了吧?誰想是勛微微一笑,命令道:“喚那曾二狗過來。”
時候不大,一個滿身漆黑的家伙“噔噔噔”地就沖進了大堂,來到是勛面前倒身便拜。朱彥和張既都忍不住以袖掩鼻,是勛倒是并沒有嫌棄對方滿身的黑灰,只是注目那曾二狗,喝問道:“吾前日與汝說起之事,可準備得完全了么?”
曾二狗啞著聲音稟報道:“只要有足夠的人手,任憑長官吩咐,小人必然不負所托。”是勛點頭:“這里有千余人,汝可將去用,雖無力氣,假以時日,亦可鍛煉得出。然若有不安于工,或偷奸耍滑,或妄圖逃逸者,任憑汝處置,生死不論!”
話說前些天,是勛綁著摩利返回臨汾縣,順便督察了一番縣內的軍備情況。朱彥領著是勛視察,不住口地表功道:“自侍中前番來巡,云本縣近于匈奴,須多加防范,下官即聚集匠人,加造兵器。加之郡內輸來上千斤好鐵,除少量打造農具以助耕外,新做刀百口、矛二百支、簇無算,請侍中點驗。”
是勛說我不光要點驗新造兵器,還要親自前往作坊去瞧瞧,你縣有多少匠人,究竟產量多寡——“若所制多時,郡中還須調走一批兵器。”
跑到官坊一瞧,生產場面還挺熱火,足有三十多名鐵匠并小工,全都脫光了膀子,或推風箱,或掄大錘,叮叮當當地勞作個不停。是勛想要湊近一些,卻覺一股熱浪夾雜著塵灰撲面而來,不自禁地便以袖遮面。朱彥趕緊奉勸:“下官自遣了小吏督造,侍中慎勿近前,免傷貴體。”
是勛完全不懂打鐵,故而——聽人勸,吃飽飯,匆匆后退。轉過身來正想離開,突然眼角瞟到一物——咦,那又是啥了?好生的眼熟!
當即邁步走向堆在作坊外的一堆黑色物體,探出馬鞭去撥了撥,這肯定不是木炭啊……“此為何物?”
朱彥也不明所以,趕緊召喚一名小吏過來,小吏戰戰兢兢地稟報道:“此為石墨,可代炭用。”
嗯?是勛忍不住就蹲下身子,用馬鞭在那堆黑色物體上扒拉了好半天,又不顧骯臟,伸手撿起一塊來,用手指搓一搓,用鼻子嗅一嗅,完了站起身,忍住熱浪,探身到打鐵的爐火旁瞧了一小會兒。他這才終于可以確定——石你娘的墨啊,這分明是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