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孫資、張羨、桓階正在室內密商,突然一個人沖將進來,大呼:“不可興兵!”倒真是嚇了眾人一跳。是勛定睛觀瞧,只見此人穿著士人裝束,但面色黧黑、皺紋密布,須發花白,卻更象田間的老農——這又是誰了?
就聽張羨呵斥道:“仲景,不得無禮!”隨即轉向是勛,深揖道:“此舍弟張機也,無狀至此,還請侍中寬宥。”
張機……仲景?!是勛不禁瞪大了雙眼——原來是他,原來這便是“醫圣”張仲景?千古之謎,遂一朝得解!
張仲景乃漢末名醫,與華佗同享盛名,尤精內科,著《傷寒雜病論》,確立了辨證論治原則,故此被后人尊為“醫圣”。然而與華佗不同,此人在《后漢書》、《三國志》等正史中皆無所載,其名始見于西晉王叔和的《脈經》,事跡散見各書,全都真偽存疑。
尤其是,唐代甘伯宗《名醫錄》中說他本名張機,曾舉孝廉,官至長沙太守,考其事跡,應在獻帝之時。然而查考各書,獻帝時初任長沙太守為孫堅,后為蘇代,蘇代之后為張羨、張懌,其后韓玄于建安十四年降劉備,后有劉備所署廖立、孫權所署魯肅、呂蒙,其余年代不詳者有宗慶、樂仁、徐和等等,卻并無張機之名。
所以比較普遍的有兩種說法:一是張機即張羨,因為張羨之字不傳于世,而仲景之字與“羨”字相合;二是在張懌和韓玄之間。為劉表所署,在郡時間不長。
是勛如今可以確定了。張機并非張羨,而是張羨之弟,估計在原本的歷史上,因為張氏在南四郡根深蒂固,因而劉表在剿滅張懌以后,就把他叔叔扛出來當郡守,做一個過度。
他腦子里轉著這些思緒,就見張機突然拜倒在自己面前。深深俯伏,哀求道:“長沙、桂陽,去歲大疫,人民多死,府庫空虛,即當休養生息,實不可再動兵戈啊。劉荊州若欲爭雄中原。吾長沙絕不助一兵一卒,然若無令相調,亦不當即起齟齬,使役不能息肩,百姓困窮——請上官三思!”
是勛聽了這話,不禁一皺眉頭。還沒想好該怎么回復,就聽旁邊桓階先開口了:“仲景實醫者仁心也,然此間商議國家大事,君不當置喙。”張羨也趕緊幫自家兄弟解釋:“舍弟好醫,去歲深入鄉間。以療疾疫,因見百姓輾轉于途。日夕死亡,因而感傷妄言,還請侍中寬宥。”
是勛望了望跪在地上的“醫圣”的后腦勺,又瞧瞧張羨、桓階,心說這橋段怎么那么熟呢?跟剛才張懌跳出來跟我打擂臺幾乎就一模一樣啊——張懌、張機唱白臉兒,你們倆唱紅臉兒,這不會是預先商量好的推托之法吧?不過轉念一想,張羨我不清楚,桓階應該還是心向朝廷的,可能是我冤枉了他們……
算了,我管你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冤枉也好,真有算計也罷,反正來一個我就駁一個,非駁得你們全都啞口無言,乖乖給我出兵不可!
當下雙手攙扶張機:“先生請起。”張機跪在地上掙扎:“上官若不允機所請,機便長跪不起。”是勛心說唉,有話好好說,咱不帶耍賴的啊。斜眼望望張羨,張羨趕緊上前揪住自己兄弟,就要望門外扯。
瞧這倆的身段,估計張機完全不是他哥哥的個兒,一腳就能給踹門外去。是勛本來還想瞧瞧,張羨是真扯啊,還是裝樣兒,不過又一想,算了,自己要始終不發話,就算本來想演戲也被迫得變成真的了,真要把張機給推搡出去,我剛構思好的一番話不就出不了口了么?多可惜啊。趕緊伸手一攔張羨,低頭就問張機:“先生為醫者乎?”
張機就趴在地上,抬起頭來,望向是勛,回復道:“小人略通些醫術。”
是勛點頭:“請問先生,疾病以療之未萌為善,還是以療之已發為善?”
張機不知道這位長官究竟想說啥,只好老實回答:“若能察之于未萌之先,導之使疾不生,自為最佳。”
是勛微笑道:“今日之事,亦與醫道同也。劉表欲爭雄中原,必慮四郡在后,安有置而不問之理?必調兵相從。卿兄若允,則亦動兵戈而勞百姓也,卿兄不允,表必大軍來伐,百姓豈可得安?吾今療之以未萌,先動兵以塞要沖,使劉表不敢遽進,則雖使民勞,可不使民死也。先生以為若何?”
張機聞言愣住了,他本不是個善于言辭之人,碰到是勛,那是一點兒嘴都還不了啊。可是是勛話還沒完呢,當下提高聲音說道:“如今朝廷用兵于北,討伐叛逆,而劉表陰與之合。四郡若不牽制,中原兵燹勢將更盛,則兵無可息肩,民將填諸溝渠——先生獨慮長沙之民生,而不顧天下之民生歟?!”
桓階附和道:“侍中所言是也,仲景且細思之。”
張仲景結結巴巴的,還想頑抗:“別郡無疫,而長沙有疫……設無去歲之疫,機必不敢阻……”
是勛打斷他的話:“別郡去歲無疫,未必今歲無疫,大兵必有大災,大災必生大疫!先生為醫者,豈不通此理乎?”
張機聽了這話,不禁渾身一激靈,口中喃喃念誦:“大兵必有大災,大災必生大疫……”突然撲過來一把扶住是勛的膝蓋,高聲道:“上官似亦知醫者也,還請教我!”
是勛多少有點兒哭笑不得,心說我教“醫圣”,這不扯淡呢嘛?我教你啥?我教你作詩好不好?我教你做火藥好不好?隨口謅幾句醫學常識,為的是對癥下藥,跟什么人說什么話,方便你理解而已,我有什么可教你的!
“吾實不通醫術也……”話剛出口卻覺得不對,這有泄氣的意味啊,我不是要駁得對方啞口無言嗎?他最近幾年混得實在挺順,小坎坷不斷,大阻礙沒有,加上自重中二千石的身份,潛意識里就一點兒輸都不能認,也不知道怎么一來,順嘴而溜:“然,吾治經典,究天道,病理亦有其道可循也。”
張機兩眼放光:“正欲恭聆長官之道!”
是勛斜眼瞟瞟張羨,張羨攤一攤手,那意思:我兄弟學醫治病都瘋魔了,你別理他就完。再瞧瞧桓階和孫資,那倆家伙倒是也撲閃著眼睛,似乎滿有興趣的樣子。是勛心說好吧,道這玩意兒,虛之又虛,我就再隨便來糊弄“醫圣”幾句吧。
“先生以為,疫自何來?”
張機回答道:“機以為,疫即傷寒也。天以五運主歲,六氣而環序,此陰陽之道。五行御五位,而生寒、暑、燥、濕、風、火,各終期日,違之則病!”
是勛聽了這話,忍不住嘴角就是一抽,心說啥,這里面竟然還有陰陽五行哪?你是醫生啊,還是巫師啊?
是勛前一世對中醫不大感冒,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完了,這要一得病,光抓一把草根煮了吃,真能好嗎?沒有抗生素,別說破傷風了,普通感冒發燒就可能死人啊!不過話雖然這么說,他終究也小病小災地活了好幾年了,加上穿越之前和剛穿越來那會兒,土著阿飛連草根都沒得煮,那就連活了二十多載啦。
經過他的觀察,中醫,即便是這年月的原始中醫,倒也并非一無是處,就連前一世壓根兒不信的針灸,不是也扎醒了植物人典韋嗎?可是中醫最大的毛病,就是神神叨叨,經驗論中間夾雜了太多的迷信,這不,連陰陽五行都出來了……陰陽還好說,可以指代任何一對矛盾體,可五行是怎么回事兒?再說了,就算迷信系統你也不完善啊,五行是怎么生出六氣來的?多這一氣是石頭里蹦出來的?
當下不禁長吸一口氣,捋一捋思路,然后朝張機搖揺頭:“非也。”
他伸出手去,輕輕搡了張機一把,請對方坐直了——你老趴在我膝蓋上算怎么回事兒?“先生以為,六氣各有期日,違之則病,然,為何一時一地,人或染疫,或不染疫?”
當時的中醫還沒有把外感熱病和瘟疫嚴格區分開來,認為都主要是因氣候原因……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因為陰陽不調而引發的。當然啦,關于張機剛才那幾句話,是勛也就聽明白了個大概,他知道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就算中醫也不可能那么籠而統之,肯定還會有更詳細的界定。所以當張機張張嘴,說:“此乃因……”話沒說完就被是勛給打斷了——真要容許你一問一答,肯定先啞口無言的就變成我啦!最好我就一口氣說下去,壓根兒不給你反駁的時間——
“為何雜處之地,染疫者多,而散居之人,染疫者寡?”
說到這里,突然舉起手來,望空一指:“為天地之間,非獨六氣也(我也不推翻你們原有的體系,省得你接受不來),六氣所挾,尚有一毒,是為病……疫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