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機遣來診治是勛的這名弟子姓許名柯,他按了半天的脈,又讓找來先前的診斷書、用藥記錄,對照一讀,得出結論:“彼所斷是也,然療不得法。”當下重新開了湯藥,熬得了給是勛灌下去,當晚便起了效果。
是勛第二天起來,就覺得神清氣爽,嗓子也不啞了,腦袋也不疼了,只是一病數日,進食極少,未免四肢乏力。于是許柯又給熬了藥粥,董蒙親持,喂是勛喝了,才感覺精神旺健了一點兒。
許柯再給是勛按脈,完了說:“已瘳。”這基本上就算好啦,再喝幾天我給開的藥粥,調養身體,侍中大人便可行動如常。完了就索要一葉小舟,他好返回長沙郡去。郭淮等人趕緊給攔住了,說萬一我主復病,難道再派人去臨湘接你嗎?你就暫且先留下來吧。許柯還待婉拒,被秦誼就腰間拔出刀來,在他脖子上一比劃:“或死或留,唯君自擇。”當場嚇尿,只好乖乖從命。
那邊是勛覺得體力略有恢復,當即遣董蒙去請武陵太守劉睿過來。董蒙勸阻道:“主公尚未康健,何必急于一時?”是勛苦笑道:“吾今不急,則張羨將更延挨,張繡處必急矣。”咱沒時間再拖啦!
其實他病重的這幾天,劉睿也曾經親來探望過,但也就跪坐在席前作個揖,囑咐一聲請侍中安心靜養而已,是勛就沒機會跟劉睿談起正事兒——當然啦,他就算有機會。也得有那個體力和精力才成啊,腦袋還發昏呢。說出話來只可能顛三倒四,反而把事兒給搞砸嘍。
等這回把劉睿請來,是勛自褥墊上被董蒙攙扶著,勉強坐起身。劉睿趕緊擺手:“侍中之病始瘳,便當靜養,若有吩咐,臥與睿言便是。”是勛輕輕搖頭:“豈敢如此不恭耶?”
他注目打量這位武陵太守,只見對方四十多歲年紀。中等身材,生得倒是眉目清秀,只可惜胡須稀疏且不整齊,就有點兒象是鼠須。他也沒什么時間跟劉睿兜圈子了,單刀直入地問道:“勛今來此,其意,料德明(劉睿之字)已知之矣。”
劉睿端坐在是勛身旁。雙手籠在袖子里,聞眼瞪大了雙眼:“睿實不敏,未知也。”是勛心說你這表情就未免太過浮夸了,一點兒也不專業嘛。雖說你不肯上張羨的賊船,跟桂陽趙范、零陵劉度那樣呼應起兵,可是答應過張羨會作壁上觀。兩不相幫啊,你不知道張羨的用意,不知道我剛從張羨那兒來,可能嗎?
游說嘛,那就得一開口先偽做大言。把對方唬住,然后才好牽著他的鼻子。緩緩入彀。于是是勛面無表情地說道:“吾今來此,是為救武陵也,惜乎德明不省。”
劉睿的表情還是那么夸張,直愣愣地望著是勛:“我武陵何禍,而侍中又欲如何救之?”
是勛撇一撇嘴:“劉景升、張伯援(張羨),不睦久矣,卿亦知也。今伯援欲合桂陽、零陵,以伐景升,兵沿江而上,則景升自當使江夏黃祖御之,并遣一大將經武陵以拊其背。卿在武陵久矣,華夷之間皆有恩義,景升所素忌者也,今假道而來,先滅虢,而后滅虞,卿未免束手而就縛也。故勛特來相救。”
劉睿就是武陵本地人,受前任太守曹寅聘為功曹。當劉表進入宜城,平定荊州北部的時候,因為處死了很多豪強,一時人心搖動,各郡縣長吏紛紛棄職而去,其中就包括那位曹太守。劉表本來想趁著這個機會,把心腹安插過來,繼任武陵太守,誰料想劉睿搶先聯合郡內大族、耆老,給劉表上了一封請文,就此接任自立。
所以劉睿并非劉表的嫡系,而屬于地方實力派,對于這種地方實力派,劉表一直妄圖分化瓦解,然后逐一鏟除。但一方面劉睿態度恭順,跟張羨等人絕然不同,另方面又跟長沙等三郡暗中勾通,所以就使得劉表不敢動手,也沒啥借口動手。對于這些情況,是勛早就聽張羨、桓階給介紹過啦,所以開口就恐嚇劉睿,說劉表早就想要拿掉你,這回正好趁著張羨舉兵的機會,假途滅虢,把你趕下臺去。
劉睿聽了,暗中冷笑——左右不過這一套嘛,就沒點兒新鮮的,聽說這位是侍中為能言善辯者也,在我看來,亦不過如此而已。微笑著回復道:“不至若是,侍中多慮了。”
是勛輕輕搖頭:“非我多慮,卿其不悟也。今張伯援起兵,武陵若肯相從,則可共御劉景升,若不相從,劉景升總牧八郡,必行文令武陵發兵從伐。卿若允之,奈何兵甲不完,即召溪蠻,尚須時日,若零陵兵以薄其背,奈何?若辭劉景升,則彼必揮師自武陵而下,南郡、武陵,相鄰也,江陵、臨沅,近在咫尺,旦暮可至。卿以為劉景升不欲取卿乎?為其無口實也。若得口實,臨沅實不足下。”
劉睿揪住是勛說話的漏洞,當場反駁道:“吾亦知劉牧欲取我而代,特無口實爾。然吾若從張長沙,不亦授之以柄耶?”你說劉表不是不想打我,只是沒有借口,我要是不跟著張羨他們反叛,他就有借口發兵經過我的武陵郡去打張羨,趁機行假途滅虢之計了。可要是我跟著反叛,他不同樣得著借口,可以派兵殺過來嗎?
是勛心說傻逼,放個破綻你就敢出拳啊?這回掉我陷阱里了吧?當即表情沉痛地點點頭:“卿所言是也。今張羨舉兵,若卿應,劉景升必入武陵,卿不應,劉景升亦入武陵,是進亦亡而退亦亡也。然進或可一搏,首鼠兩端,欲坐壁上觀者,可乎?則劉景升將有口實殺卿也,張伯援亦絕不相救。是必死無疑矣!”
你要是呼應張羨,那還算起而一搏。說不定就有機會殺出生天。象你如今這樣,暗中跟張羨勾搭,表面上卻不肯上賊船,等到劉表進了武陵,正好用這個罪名來殺你,而且張羨也不會來救你,你死定啦!進也是死,退也是死。不進不退死得更快,還說不需要我救你?
劉睿聽了這話,才有點兒慌了,趕緊問:“然而侍中有何良策,可使武陵危而復安耶?”照你這么說,我反不反劉表都死定啦,那還怎么救啊?
是勛這才道出來意:“欲救卿時。唯有一計。卿可假作不知,任張仲援兵駐孱陵,劉景升乃不得入郡,豈非上謀?”
哦,劉睿點點頭,原來你是這個主意——主意不錯。可以抵擋劉表,然而——“若張伯援趁機奪我孱陵,覬覦臨沅,奈何?”我可不想前門拒狼,后門進虎啊。
是勛微笑著答道:“易也。張伯援前有劉景升。而后有卿,必不肯兩敵者……”張羨哪兒有這種實力。在你的地盤兒上既打劉表又打你,兩線作戰?——“若能前線挫敗景升,則須時日,卿自可召溪蠻北上,以拱衛臨沅。”關鍵是他們一接上仗,你就有喘息的時間,可以把武陵蠻給召來保駕啦。
劉睿心說這位是侍中倒是考慮得面面俱到嘛,真要按他說的辦,只要張羨不輸,我武陵郡便可保太平,而哪怕張羨輸了,到時候武陵蠻也該到啦,我就未必怕了劉表……然而他只是一介文士,生平最怕打仗,總希望能夠首鼠兩端,在劉表和張羨的沖突當中坐壁上觀,所以雖然聽是勛所言,對自己沒啥壞處,但仍然猶猶豫豫的,好半天才囁嚅著開口說:
“吾前觀天象,熒惑與太白相犯,是必有大戰也。然而太白在熒惑南,主南國敗……與其從張長沙,不如獻郡于劉景升?”
是勛心說來了,你這混蛋果然開始跟我說星占!
劉睿是星占的名人,為此劉表曾經拜托他搜集圖緯舊說,挑出跟天文星占有關的內容,編成一本《荊州占》,又名《荊州星占》——這事兒是勛來武陵之前就聽說過啦。
天文學是一門很深奧的學問,跟迷信結合起來,那就更加神神叨叨,使人莫名南北。星占屬于讖緯的一種,今文經學本來就摻和著很多迷信內容,東漢以后,讖緯更是大行其道——因為劉秀本人特信這個。雖說漢末今文衰而古文興,但一方面今文終究是官學,在士林中的影響力仍然很大,另方面古文家雖然反讖緯,可大多數仍然擺脫不了迷信思維,敢公開揭穿迷信、宣揚唯物的,也只有王充一個罷了,所以星占之說,依舊很有市場。
再加上漢代不象后來某些朝代那樣,嚴禁普通人研究天文、觀星望氣,星占既然是讖緯的一部分,更進一步是經學的一部分,自然士人皆可研習。所以漢代尤其是東漢,各種迷信怪談是很多的,懂天文的也不少,其中劉睿可謂是其中的佼佼者。
是勛對此當然是一頭霧水,別說《荊州占》很快就散佚了,光雜見各書而已,就算有全本流傳,他前世也沒興趣找來讀啊。這一世更不用說,雖然曾經在荀諶面前聊了聊大地為球,假裝自己深明天文地理,其實別說星占了,對這年月的天文星象知識,他連門兒都還沒摸到哪。別的不說,光那些古怪的名詞兒,你提太白他能知道是金星,要提大火、天雞、鉤陳什么的,他知道那都是T啊?他連二十八宿都背不全!
所以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琢磨,萬一……不,起碼有五成的可能,劉睿會跟自己聊起星占來,甚至還可能拿星占的結果當論點,來阻撓張羨駐軍孱陵,到時候自己該怎么辦?再跟他說大地是個球,或者跟他說說恒星、行星、衛星的區別?他肯定直接就當放屁啦!
考慮了一路,直到病倒,都始終想不出好對策來。不過時間緊迫,也不容許他繼續拖延,是勛最后只好把心一橫——罷了罷了,我給你來點兒更直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