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讀書人家族意識非常濃厚,這一方面是受儒家孝悌思想的影響,另方面也是莊園型經濟模式的必然產物。所以照道理說,是勛身為侍中,居中二千石高位(侍中舊為比二千石,漢魏之際品秩有所上升),是家門中皆可因之而仕,更可顯貴。
只是是儀關照過了:“汝等可因宏輔而仕,卻不可因宏輔進位。當各憑己力,恃他力者,必無結果也。”所以是勛也就推薦了是紆、是峻兩兄弟在曹家為吏,具體做啥,升官還是貶官,他就不去理啦。
說起來,這還是第一位是家兄弟第一次跑過來說,哥哥我來走你的門路來啦。
是勛把是峻扯入內室,問他跟我媳婦兒見過了嗎?是峻答道:“自已拜見過七嫂。”是勛說那好,咱們直接坐下來說話。
是勛明白是峻的意思,對方三年縣長,行將任滿,或者留任,或者調職,是升是降,還是原地踏步,目前是最關鍵的時候,所以悄悄跑到許都來請自己幫忙。是勛是個講規矩的人,可是并不清高,這年月做官本來就靠薦舉,所謂“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是也,我幫自家親戚說幾句好話,那很正常啊,不算。
漢代官員的入仕,主要分任蔭(二千石以上任滿三年可蔭一子為郎)、貲選(靠捐輸得爵,五級爵上可補官)、詔舉(天子親召并策問)、征辟(官員自辟僚屬)和察舉五種——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察舉。
察舉說得明白一點兒,就是察廉和舉孝。孝廉、孝廉,就是這么來的。一開始要求各郡太守每年各舉孝、廉一人。后來改為按各郡戶口數來分配察舉額度。漢成帝以后,又新添了舉薦秀才(東漢避光武帝諱改為‘茂才’),由三公和各州牧、刺史每年舉薦一人。
——是勛當日在河東任上,就曾經舉薦過董蒙為孝廉。
可是這一制度,到了漢末大亂以后,就逐漸地實行不下去啦,因為朝廷可以控制的州、郡越來越少,地方官的變動反倒越來越頻繁——這到了一個地方屁股還沒坐穩呢就可能被人趕走。我知道誰孝誰廉誰有才啊?所以逐漸的不僅僅三公和州、郡官員,千石以上皆可舉薦。有制度搞成了沒制度,因此后來陳群才能加以改革,出臺“九品中正制”。
所以今天是峻跑是勛這兒來求門路,是勛定然是不會拒絕的。但他先要問清楚嘍:“子高欲為何職?”我倒是跟尚書令荀彧很熟,要是職位不高,也不搶手。我幫忙說說話是沒問題的。
是峻淡淡地一笑:“弟以為,為朝廷官,何如為司空吏?”你能把我直接推薦到曹操手底下去嗎?
啊呦,是勛心說這小兄弟果然長大了,眼光很準嘛。自己是曹操的親信兼親戚,雖說司空府里的職位全都有無數烏雞兒盯著。搶手到逆天,可對于自己來說,還真不算事兒。只是——“曹公用人唯才,加之法令森嚴,司空吏。不易為也。”你要是沒啥本事,或者行為不怎么檢點。干脆別去撞那堵墻,萬一出了事兒,罷官免職都是輕的,說不定直接連腦袋都掉了!你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是峻聞言,把腰一挺,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拱一拱手:“弟雖無長才,曾任一縣墨綬長吏,亦頗勝任——兄往尚書、蘭臺察問可也。今亦有遠志,非昔日鄉中紈绔,唯欲效命曹公,踵兄長之跡,立身立功。若有蹉跌,皆自取也,絕不怨懟兄長,亦不牽連兄長。”
是勛把這小子上瞧下瞧,打量了好一會兒,這才突然撇嘴一笑:“不想三日不見,即當刮目相看矣……”
好吧,我就幫你這個忙了,兄弟你好好干吧。你將來要真能巴著曹操爬高了,說不定這“刮目相看”四字成語的發明權,就要落在我的頭上。
是峻在是勛家中住了一晚就回寧平去了。是勛特意等他走了以后,才去找荀彧打問,得到的情報,寧平長三年上計、考核,成績都為上下,九等里面列第三等。他這才放下心來,當即跑去司空府上跟曹操舉薦,曹操說既然是你兄弟,那也算我家親眷,我當然可以用他,然而——“今唯令史可補。”縣長四百石,司空令史才百石,他肯不肯干?
是勛笑道:“吾弟但愿效命主公,品秩高下,無礙也。”他事先就已經跟是峻商量過了,是峻答應能進司空府就成,官高官低的……后世所謂“宰相門子三品官”,在司空府為百石吏,強過立朝為八百石,你信不信?
當下又跟曹操大致稟報了一下作坊的進度,沒提火箭的事兒,光說我讓他們去琢磨毒藥球和礮車的拆分、運輸問題了。曹操連連點頭:“宏輔果有妙思。今冬或將起兵,直薄鄴城,若大礮可運抵鄴城下,則功莫大焉。”
聊的時間不長,是勛就告辭出來了,可是才到門口,忽見一名兵卒滿頭大汗地從自己身旁跑過——竟然連招呼都沒跟自己打,忒煞的無禮——就奔正堂去了。是勛心說這又出啥事兒了?那我先不著急走,等等看曹操會不會再叫我去商量吧。
當下就在院子里背著手轉磨。果然等了不久,便有小吏出來招手:“侍中未行,甚好,司空召請。”是勛大步邁回堂中,就見曹操手里捏著一張紙片,朝他咧嘴而笑:“果不出宏輔所料也。”說著話就把紙片遞過來了。
是勛接過紙片一瞧,呦,敢情司馬懿真的把太原郡給拿下來啦!
曹操派曹仁和樂進分從太行陘、白陘進取上黨,上黨太守郭援得報,趕緊分別向鄴城和晉陽求救。鄴城方面。袁紹才剛退兵,士卒疲憊。正如郭嘉所料,真拿不出什么援兵來,光把原本并州支援林慮的一萬多人調了回去,又遣都督將軍馬延率兩千部卒遮護滏口陘。而在太原方面,高幹在反復權衡利弊以后,干脆親率兩萬大軍往援。
并州、冀州之間,太行山高峻蜿蜒,中唯二陘可通。即南面的滏口陘和北面的井陘。正如是勛所料,倘若上黨有失,滏口被斷,則兩州之間的聯絡便要中斷,除非北上雁門,經幽州走飛狐陘,兜一個大圈子。要是全力防守上黨。太原可能遭逢危險,但本來從太原通往冀州常山國的井陘通道就掐在公孫瓚、張燕手里哪,就大局而言,上黨比太原重要得太多了。
在原本的歷史上,袁家并不存在這種兩難的危險,因為公孫瓚早就被捏掉了。張燕雖然在常山境內打轉,卻并沒能控制井陘。全靠是勛當初照抄史書上的計策,又有董昭偽書,勸說公孫瓚放棄死地易京,轉營井陘。雖然沒能給袁家造成致命的傷害,但正所謂癩蛤蟆蹦在腳面上——不咬人它也惡心人。袁、曹之間的形勢一變,卻竟然成了一招妙棋。
袁家勢力還盛的時候,雖然一時無力把這癩蛤蟆踩死,但只要抖抖腳,就能暫時甩脫掉(會不會再蹦上來另說),可如今士氣低迷、糧秣不足,想打通井陘之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啦。高幹沒有辦法,只好兩害相權取其輕,放棄太原,去救上黨。
他倒是也把王柔給帶在了身邊,可誰成想大軍才剛進入上黨境內,王柔就趁夜率部曲五十人逃歸了晉陽,旋即豎起反旗。幾乎同時,司馬懿、夏侯蘭便統率漢軍與匈奴兵突出羊頭山北,阻斷了高幹的后退之路。隨即“呼啦”一聲,太原十六城,包括晉陽、陽曲、祁縣等,在王柔、郝昭的策動下,瞬間就降了十城。
袁氏瞧著塊頭大,其實在冀、青、幽、并四州的統治力是很薄弱的,因為過于依靠世家豪族,嚴格意義上來說,只能算是個豪族聯合體。袁紹戰無不勝,壓逼公孫的時候,這些世家豪族全都傾心歸從,可是等到頹勢一顯,那就難免離心離德,分崩瓦解了——尤其在占據時間較短,又受過是勛連番策反的并州。太原顯姓,以祁縣王氏為最大,其次是陽曲郭氏、晉陽令狐氏和銅鞮李氏,是勛通過郭淮聯絡郝昭、李氏,通過郝昭和王凌動搖王柔,那么王柔一反,所造成的連鎖效應就非常可怕了。
高幹聞報,又驚又怒——雖說已經下了放棄太原郡的決心(其實也等于放棄了太原北方的雁門、西面的西河,放棄了大半個并州),但在原本的計劃當中,各城憑堅而守,總能扛上三五個月吧,或許情勢就會有所好轉——急忙轉身來戰。司馬懿跟他在箕城見了一仗,雖然折損了千余人,戰敗后退到陽邑,但高幹也無力乘勝追擊了,只好按照原計劃后撤,戰略轉進去了上黨。
是勛把司馬懿送來的戰報仔仔細細讀了三遍,越讀就越是心驚——這果然是只有仲達才能成功計劃和完美執行的方略!
漢末和三國前期的戰斗,與三國中后期的戰斗,通過史料對比,可以看出很明顯的區別來。亂世方興之際,唯力為視,所謂名將要么沖鋒陷陣、一往無前,要么料敵機先、奇謀無匹,充滿了個人英雄主義和機會主義色彩。這種色彩在司馬懿身上是看不到的,他打仗絕不討巧,完全以勢壓人,就好比這一仗,戰略上并無出奇之處,戰術上還未必是高幹的對手,但結果——贏了就是贏了。
司馬懿跟王柔的配合非常縝密,時間掐得剛剛好,是勛幾乎就要懷疑他也是從后世穿越回來的,并且不是自己這種空手魂穿,而帶了無線電甚至衛星定位過來。這種軍事素質,漢末和三國前期的戰將是很少掌握的,三國中后期卻因此而凸顯出數位名將,除司馬懿外,還有鄧艾、杜預……
他們打贏仗不是靠個人勇武或者多智,而是靠著事先周到的規劃、縝密的計算,以及對部眾強大的掌控力,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境界。后來司馬懿打遼東,要不是預先上報了整個戰役的具體日程,并且幾乎一天不差,這仗未必就能被后人記住;鄧艾要不是最后逼急了奇襲陰平,光他前期那些仗,也完全無花巧可言。說白了,這些將領更看重組織的力量,而非個人的能力。
是勛不禁慨然而嘆:“仲達真奇才,吾不如也。”當然啦,他沒有真嘆出聲兒來,只是在心里想想,在曹操面前,他得把這功勞也記自己身上一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