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是從許都寄往膚施的,因為是勛出征上郡,所以暫時投于郡守鄭渾。看·請·到·是勛先讀家信,乃正室曹淼親筆所寫,筆跡還很拙嫩,但看得出是經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練習的,比初娶她的時候要工整得多。
曹淼先在信中埋怨丈夫,整天兒跟外頭跑,就沒幾日沾家,才跟隨曹公出征河北,結果曹公回來了,大軍回來了,卻不見丈夫的蹤影——連朝也不回,就又奔朔州去啦。曹淼質問,你是不是徹底忘記家中的妻兒老小了?
接著又通報了家中情況,各方面都很正常,自家產業有孫資等門客照應,收入也頗不菲,此外曹公班師以后,論功行賞,又賜下來錢三百貫、絹三百匹,其余雜物不等。
最后,曹淼說啦,女兒也已經五歲了,只要照顧得當,不怕遠行——我這就帶著女兒動身去西河找你啊,你可別再跑了啊!
是勛見此,不禁捋須微笑——反正鄭渾獻上書信以后就退出去了,此刻室內也無旁人,他抬起頭來,回想妻兒的容貌,但覺心中殺伐之意漸消,柔情泛起,心思空明澄澈,如山中清泉一般。想不到前一世年近三十,未能成家,這般缺憾倒在今世彌補了啊……不過話說前一世都市男性三、四十歲不結婚也很尋常,倒是這一世,自己還不到三十呢,竟然閨女都五歲了!
掐指一算,哦,這是虛歲,其實閨女是雪才剛過了四歲生日……
曹淼信中提到,廣陵陳登有書寄來,因而隨信奉上——就是匣中那片木牘了。是勛伸手取出木牘。還沒看呢,心里就在想:陳元龍還在用這落伍的工具啊,嗯,貌似我的造紙坊,確實在廣陵還并沒有分號或者分銷商……
雙手展開木牘。才讀幾行,他就不禁拍案大呼:“孫策死矣!”
算時間孫伯符也該死了,是勛前陣子還在心中腹誹,郭奉孝、陳元龍你們怎么還不動手,難道真打算讓江東的歷史徹底改變,不準孫仲謀上臺嗎?不過他細細一瞧。歷史確實有了些微的偏差,孫策竟然不是被許貢門客所刺殺的!
是勛此前多次與陳登通信,說孫策剽悍難制,為朝廷之大患,希望陳登要隨時關注江東局勢,嚴密守把廣陵。陳登回信說:“策在江東誅戮英豪。志士側目,多行不義,必將自斃也。雖然,登亦不敢輕忽,朝廷付登方面之任,當竭盡心智,為朝廷控扼江水。異日若能提一旅以定江東。方不負平生之志也。”
是勛當時就猶豫啊,孫策在江東“誅戮英豪”,也就是打擊世家大族,雖然手段酷烈一點兒,但跟自己的目標相同啊,要不要暗示郭嘉、陳登他們且別下手,讓他再殺得狠一點兒呢……就原本的歷史來看,孫策殺得還非常不夠,此后江東名相陸遜、顧雍等等,不都還是世家子弟嗎?只可惜對這事兒。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哪怕陳登愿意考慮自己的建議,郭嘉也不會搭理啊。上回試探了郭嘉幾句,反而惹來猜忌……算了,還是別沒事找事兒吧。免得“不作不死”。
因為是勛如此關心江東局勢,所以陳登特意寫信來通報孫策的死訊。孫策是本年十月遇刺身亡的,是勛是記不大清楚了,其實比原本歷史上的記載晚了小半年。不過他并未因為出獵而被許貢門客所傷,而是打算率軍渡江、襲擊許都,結果聽說曹操已在修仁戰勝,被迫放棄原訂計劃,折返吳縣,結果在進城的時候,遭到于吉的信徒襲擊,面被數瘡,終于不治而亡。
于吉跟孫策的過節,這不用陳登解釋,是勛也早就知道了。據說于吉到吳郡傳道,用符水給人治病,信眾云集。某次孫策在城門樓上集會諸將賓客,正巧于吉從門下而過,于是三分之二的將領、門客全都匆匆下樓,迎之而拜。孫策這下可火大了,當即下令將于吉逮捕起來,就連自家老娘求情也不肯聽,最終將于吉斬首示眾。
這個于吉,據說便是后來道教的始祖。順帝年間,曾有個瑯邪人名叫宮崇的,叩闕獻書,自稱就是他老師于吉從曲陽泉水上莫名其妙得到的《太平清領書》。這書也就是后來的《太平經》,張角靠這套經創立太平道,掀起潑天大禍,據說張衡父子也受此書影響,創立了五斗米道——那是最早的兩個道教宗派。
不過從順帝到漢末,也已經五六十年啦,說這倆于吉是同一個人,那就是說壽已百歲,實在很難令人置信。所以又有人說啦,書有誤記,前面那老祖宗其實叫干吉,后來這個才叫于吉,不是一碼事兒。
但不管是不是一碼事兒吧,是勛對這位“于老神仙”都沒啥好感——他前一世就不信教,對任何宗教都敬而遠之,更別說不光傳道,還施符水給人治病了,這就一巫醫啊,巫醫創立的能算正常宗教嗎?那肯定是邪教啊!
所以孫策殺于吉,是勛是跟聽說他殺戮江東世族一樣,全都暗中鼓掌的。后世野史記載,孫策被許貢門客所刺,本來還不會死,結果每次獨坐,都會覺得于吉的陰魂就在身邊兒,其后攬鏡自照,竟然看到鏡子里是于吉,因而箭瘡迸裂而死。這種神神鬼鬼的事情,是勛壓根兒就不信。
所以他此前根本就沒往于吉身上想。原本歷史上的孫策是為許貢門客所刺,如今歷史既然有了一定的改變,那也說不準他遇不見刺客,或者撞上別的什么刺客——反正當時江東痛恨孫伯符的大有人在。可是真想不到啊,竟然最后是死在了于吉信徒手中——邪教真是太可怕啦!
慨嘆一番以后,是勛繼續讀信,陳登通報說自己最近身體不大好,得名醫華佗診治,說腹內有蟲……是勛心道我說什么來著?我那么多次勸你少吃點兒生魚片,尤其少吃淡水魚的,你就是不聽。啊呀啊呀,陳元龍會不會還跟原本歷史上一樣,因為寄生蟲病英年早逝啊!
是勛記得自己前一世吃日料魚生的時候,都要蘸芥末,有人說是吃其香味,有人說是除菌,有人說是殺蟲,他也不知道哪種說法對。本來想讓陳登試一下的,可是又不知道這年月芥末究竟叫啥名字。再說了,所謂“芥末”的來源也有芥菜子、辣根和山葵多種,也不知道究竟哪種才真的有效了。
所以他后來想起來,吃魚生還可以裹紫蘇葉,這東西的名字倒是這一世也聽說過,于是就給陳登支了招,詭稱此物和胃、殺蟲——是不是真的,他也不老清楚。如今看來,要么陳登沒按自己說的做,要么就是這玩意兒其實屁用沒有……或者有點兒作用,但架不住陳元龍魚生吃得太兇啊。
當下不禁喟然長嘆。陳登不僅僅是他家親戚,更是他來到此世后第二個莫逆好友(第一個是太史子義),尤其身負鎮守長江下游,以備孫氏的重任,若是英年夭折,恐怕江東還會坐大。在原本的歷史上,孫策死了以后,曹操就把陳登從廣陵調走,改任為“東城太守”——當時無東城郡,故后世疑為東郡太守之誤——導致“孫權遂跨有江外”。曹操“每臨大江而嘆,恨不早用陳元龍計,而令封豕養其爪牙”。
雖說如今的歷史已經大為不同了,經過是勛執著不懈地折騰,曹家不但搶先拿下了廬江,還派魯肅在彭蠡訓練水師,未來進取江東,難度將會大大縮減。然而世事每多不如人意,作戰更是從來都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若得元龍不死,那在勝利的天平上便可以多擺上一枚沉重的砝碼。在原本的歷史上,曹家先因孫策之死而忽視孫權,復因劉備之死而輕視諸葛亮,全都嘗到了苦果,是勛史書讀得比誰都多(多了將近兩千年呢),可不想犯這種低級錯誤。
所以他放下木牘,提起筆來,就想給陳登回信。一則,奉勸陳元龍——你改悔吧,別再吃生魚片兒了;二則是打聽華佗的消息,希望可以改變歷史,讓華佗能夠趕上陳登下一回發病,把他從死亡線上給拯救回來。順便,他還想寫信給曹操,提醒曹操千萬不要因為孫策之死而忽視了對江東的滲透,以及對水師的創建——孫仲謀雖然年幼,有張子布、周公瑾輔佐,亦不可小覷也。
可是才剛提起筆、鋪開紙,突然聽得門外稟報:“劉虎等歸來,求見主公。”是勛心說啊呀,我正打算歇兩天就召他們過來呢,他們倒自己跑回來啦——這是又出什么妖蛾子了?急忙放下筆,高聲道:“速喚來見吾。”
時候不大,就見劉虎領頭,跟另兩名匈奴部曲匆匆而入,拜倒在地。是勛細一打量三人,就見他們形貌非常之狼狽,臉上不但滿是塵灰,隱約還帶著點兒烏青,身上的皮裘也多處綻口,也不知道是碎石刮破的呢,還是刀劍斬開的。
是勛不禁一皺眉頭,喝問道:“余人何在?”
劉虎苦著臉稟報道:“皆為那劉靖扣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