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卑拓拔部原出東胡,東胡為匈奴所敗后北躥,根據后人考證,可能是逃到黑龍江流域去了。()到了《魏書》所云“獻皇帝鄰”(別號“推寅”)的時候,據說有神人言:“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宜復徙居。”故此鄰便傳位其子“圣武皇帝詰汾”,命其南移,“始居匈奴之故地”,也就是東漢朝并州最北部的五原、朔方郡內。
詰汾奉著老父,率領族人,一路南徙,其實進入并州——在這個時空,乃是勛所首牧之朔州也——也還不到十年的時間。原在這一地區游牧的鮮卑各部,大多曾經參加過當年檀石槐組建的大聯盟,相互間多少有點兒香火情,只有拓拔部是個外來戶,故此根基不穩。為了能夠得占一席之地,詰汾便與沒鹿回部交好,將其妹嫁與沒鹿回部大人賓——賓的本姓是紇豆陵氏,北魏孝文帝使國人皆改漢姓后,更姓為“竇”,故而史稱竇賓。
唐高祖李淵的正妻竇氏,雖然生在扶風平陵,但其祖上實為鮮卑紇豆陵氏。當然啦,在正史記載中攀附漢家名門,詭稱為東漢大將軍竇武同族,避禍北走,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就當上了匈奴大人——所以這紇豆陵氏后來變成竇氏,不是改姓,而是恢復原姓哪。
這時候西部鮮卑十余邑落,最大的兩個勢力一西一東,西為蒲頭,東為檀石槐的繼承人步度根,中間各小部被迫聯合起來與之相抗,大致結成了七部同盟。拓拔和沒鹿回都在其中。蒲頭可以向涼州發展。布度根則與幽州的烏桓相爭。而中間這七部同盟兩翼都被封死,想要壯大,就只能南下去打美稷的匈奴人了。
論及裝備度和組織力,鮮卑盡皆不如匈奴,然而野蠻勇悍則要過之,故而表面上實力相當,實際年年相攻,匈奴族吃的虧是越來越大。漸有畏懼鮮卑之意。這一年年初,趁著冬日無事,七部同盟又打算去搶匈奴人一票,好飽食待春啦,竇賓去找詰汾商量,卻不料拓拔部正在大辦喪事——“推寅”鄰年過五十,突然間一病不起,掛掉了。
竇賓獻罷祭禮,就催促詰汾,說你老子死的不是時候。不如暫且先葬下,等回來再辦喪事——今冬要不去搶上一票。恐怕來春難過,別說蒲頭和步度根可能殺過來,同盟本來就是表面上的,別部見你家勢弱,說不定也要來分一杯羹,那可如何是好?但是詰汾素來尊敬老父,自稱悲傷過度,實在無心遠征,干脆挑選部眾,歸屬竇賓,說妹夫你帶著我的人去打吧,搶得多少,咱們四六開,你占大頭好了。
七部同盟說好了共同南下,有眾近三萬,足夠匈奴人喝一壺了,卻不料臨到動兵,有兩部卻找了種種借口不肯參與——事后才探查得知,原來他們早就暗中歸附了蒲頭,打算跟著蒲頭往西打。其余五部、四位大人聚會商議,倘若退兵坐守,則今年秋后恐怕會受到蒲頭的強力壓制,甚至遭到攻打,與其如此,不如就拿這兩萬人馬去匈奴人那里撞撞大運吧。反正匈奴膽怯,即便以一敵一,咱也并不怕他們。
于是兩萬大軍即向美稷殺來——要不是危機迫在眼前,他們也未必會利令智昏,得了匈奴人獻上的牛羊,聽了匈奴人描述的漢地情狀,不加仔細探察便轉道而來,結果被諸葛亮、郭淮給包了餃子。
通過此事,詰汾知道,七部同盟已是形同虛設,沒鹿回部也無足依靠,如今周邊地區勢力最大的,除了蒲頭、步度根外,就只有美稷的匈奴人和更南方的漢人啦;蒲頭和步度根都為同族,一旦依附,必為所并,匈奴人本就是自家手下敗將,自然不可倚靠,那么……咱試著從漢人那兒找找靠山看?
漢末中原大亂,無論士庶,都被迫逃向邊地——往南過長江,至荊、至揚,甚至遠遁交州;西南前往益州,東北前往幽州甚至遼東半島、朝鮮半島;往北自然就是逃去并州北部了。所以遁入鮮卑,或者被鮮卑所擄的也不在少數,其中不少漢人或有一技之長,或有經世之才,就幫助那些野蠻民族逐漸開化起來。鮮卑傳統的原始公社制從檀石槐時代開始崩潰,逐漸邁入奴隸制社會,這些漢人在其中便起了相當大的推動作用。
就中便有某位中原士人逃到了拓拔部中,被詰汾待以上賓之禮,向他請問富民強國之道,以及廣袤的南方中原地區的基本情況。這名士人竭力吹噓漢地的富庶,但也害怕因此會引發拓拔氏的覬覦,因而更言漢兵之強勢——“漢有強弩利刃,其卒編伍得法、久經訓練,是故有云:‘一漢當十胡也。’昔匈奴盛時,東并東胡、西卻月氏,囊有草原大漠,而為衛、霍數戰所敗,遂有‘亡我祁連山’之悲歌也。”
這位士人說,此前權臣亂政,漢兵都聚集到中央去剿賊了(應該是指關東諸侯伐董卓吧),所以才讓匈奴、烏桓鉆了空子,只等內亂一定,必將反推回來,到時候匈奴啊、烏桓啊,一個都跑不了,定要算總帳。他勸詰汾,可攻匈奴,勿擾漢地,將來得著機會,一定要與漢室搞好關系,奉之為主,乃不懼蒲頭、步度根也。
當然這種話,這位士人本身未必就信了,但他也衷心地期盼真有那么一天,則自己尚有機會返回鄉梓,不必要如同中行說、李陵那般客死異邦、埋骨邊地,甚至還留下千古罵名。
詰汾非常尊敬這位士人,自然也把他的話當作真理。詰汾的漢話,就是這位士人所教,而至于所謂是勛的“威名”、功績,也是從此士人口中得聞——雖然僻處偏遠,很多情報真要用心打聽,總能打聽著個大概,當然啦,更遠一些的荊、揚、益、交等地這幾年的狀況,那位士人就根本打聽不著了。
所以詰汾一遇危機,首先想到的,便是趁機依附漢家,讓漢兵給自己撐腰。他聽那位士人說,漢人是很仁慈的,只要向漢朝皇帝稱臣,奉其正朔,年年進一丁點兒的小貢,則漢家必有財物賜下,遇有危難,還會發兵相助——“昔南單于呼韓邪力蹙,非北單于郅支之敵也,為呼韓邪南下稱臣,漢遂發兵以逐郅支,甘延壽、陳湯萬里遠征,斬郅支首……”
至于其實郅支單于也想附漢來著,卻被漢人施以分化瓦解之策,把他跟呼韓邪區別對待,先逼他西遷,又直取其庭,類似內情,你以為那位士人會說嗎?
于是,就這么著,詰汾跑到前線基地來拜見是勛了,請求是勛歸還他的族人,他愿意舉族歸附,向漢朝稱臣,還把長子力微送到是勛身邊兒來做人質。是勛說這事兒我還得考慮考慮,你先下去休息吧,等晚些時候我再喚你過來,給你一個說法。
當下命人將詰汾帶將下去,卻暗中吩咐,不要讓他與竇賓等人見面,卻置其歸附的匈奴人當中,讓那些匈奴人幫忙吹噓自家的能為——包括有神奇法寶可放漫天火蛇,中者立仆什么的,都可以敞開了胡諏。
隨即便召群僚商議。正趕上西河郡守鄭渾押解一隊糧車前來,順便催促是勛速速進兵——您要再跟這兒慎著,不去打美稷,我后面糧食就快供應不上啦。因此是勛也召鄭渾與會,通報了前數日與鮮卑大戰的情況,安慰他說很快便有大批牛羊、良馬運來,不但糧秣不缺,還能夠撥一部分良馬給鄭渾,讓他跟別郡交易物資。鄭渾大喜,趁便進言道:
“既拓拔部有意歸附,使君不如允之。即取力微來,拔之牲畜野虜之間,而教以圣人之道,堅其忠君仁愛之心。未來其得統部,可為漢家掃除北虜,安守邊邑,則又一呼韓邪也。”
是勛微笑捻須不語。他心說鄭文公你雖然也是一方名守,但在這胡漢之別上,終究還是太書生氣了呀……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中儒家的毒太深了。你以為即便外族,只要教他儒家禮儀,教他忠孝仁義,他就自然轉化成漢人了嗎?他就從此不會再對中原政權構成威脅了嗎?咱先不說漢人當中狼心狗肺的家伙也一抓一大把,光說后來的劉淵劉元海,那也曾久居中原,向大儒崔游學過儒家經典啊,司馬炎把他比作由余、金日磾。可人家說造反就造反了,磕巴都不打一個!
“五胡亂華”,便自此劉淵為始也。
所以說,以這個時代的交通、通訊狀況,以及軍事技術而論,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北方草原行國問題,那根本是癡人說夢。漢家御胡,靠的是自身要硬,從來沒有中原王朝強盛之時而不能敵胡的,也沒有中原王朝衰弱之際而能卻胡的。當中原王朝還不夠強盛之時,對付胡人便只有分化瓦解,“以夷制夷”,或能稍輕其禍也。
因此自己確實有打算要扶持拓拔部,以敵匈奴,更用以將來制約蒲頭、步度根、軻比能等,但我不打算靠著什么“圣人之道”去調教拓拔力微。要對力微凌之以威而施之以恩,這恩么……我可以嘗試抄抄一千多年后另外一個外族所慣常使用的方法啊,說不定會有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