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數日,沒鹿回等部贖人的牛、羊、馬全都送到了,但是勛卻并不放人,跟他們說且稍待幾日。章節又兩天,小伙子拓拔力微終于抵達前線基地,跟隨詰汾進帳拜見是勛。是勛注目觀瞧,只見這孩子身量挺高,肩寬腰粗,是個猛將的坯子。他面龐曬得黑里透紅,嘴唇上剛長出小叢茸毛,并未髡發(因為還沒有經過成人禮),滿頭微卷的黑發編成長長短短數十條辮子,披散在肩后——倒有點兒象后世南美的某個球星,是誰來著?
力微進帳之后,先雙手并攏,遮蓋額頭,同時俯首,深深一揖,隨即屈膝跪倒,又是一揖到底,再分開雙手撐地,磕了一個響頭。是勛不禁皺眉,心說這是純粹的漢禮啊,他學得倒是似模似樣嘛,不知為何人所教?
眼神一瞥,就見力微身后除了他老爹詰汾外,還跪著一位,雖然身穿皮裘,卻束發著冠,既沒髡頭也沒辮發,貌似是個漢人。于是伸手一指:“此何人也?”
詰汾趕緊介紹:“此亦漢家大儒也,為小兒力微之師。”
是勛心說什么阿貓阿狗,也敢稱大儒?正待呵斥,那人卻一揖到地,開口道:“區區為大人解說儒經,故大人以區區為大儒,實謬稱也。當世而可稱為大儒者,唯鄭康成公、趙邠卿公爾,使君為康成先生高足,想亦通經之才杰,區區安敢言‘大’?”
是勛嘴角一撇——算你有自知之明——“卿何姓何名,何鄉人也?因何而入于虜間?”
那人答道:“區區劉曉,為魯恭王之后。世居江夏。初平中曾在雒陽為郎。董卓燒宮而西。虜騎縱橫,因為擄至北地,得為拓拔部所留。”
魯恭王之后,江夏人……那不跟劉焉、劉璋他們是一家子嗎?要收鮮卑,卻得見一宗室,這話兒怎么說的……姓劉的怎么到處留種,滿天下都是啊!
是勛點一點頭,暫不理他。卻伸手虛攙,叫拓拔力微起來。他站起身,踱至案前,拍了拍力微的肩膀,假笑著對詰汾說:“此兒大是雄壯,吾甚愛之,欲收為假子,可乎?”
詰汾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大喜,磕頭道:“小兒若得大人為父。強過在草原上為王!”力微也急忙再度屈膝拜倒,口稱:“父親在上。受孩兒大禮……”是勛攔住他:“且慢。漢家自有禮儀,收假子亦不可輕為也。我意明日匯聚諸將吏,并諸部大人,以成父子之親,申我意之誠,及汝心之忠,可乎?”
詰汾、力微滿口答應,旁邊兒劉曉卻緊皺著眉頭,不明白是勛究竟是何用意。
于是當日午后,是勛即攜眾人——也包括竇賓等三名被俘的鮮卑大人——返回圜陰縣城。事先已命秦誼將城中殘破的學舍略加修葺,次日早晨,百僚匯聚,是勛穿戴起朝服高踞上首,即命諸葛亮引導詰汾、力微、劉曉等人步入正堂。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匯聚中,諸葛亮命力微跪倒在是勛面前。隨即郭淮上來,解散力微的辮發,以漢俗扎束于腦后。諸葛亮手捧一托盤至是勛面前,揭開上蒙的素帛,只見盤上是一頂竹骨絹織的小冠。是勛即取過冠來,緩行幾步而前,為力微戴在頭上,其上施簪,其下結纓。
雖然簡化了很多程序,但凡漢人全都看得明白,此乃“冠禮”也,行過此禮,就說明力微已經是成年人了,可以成家,亦可立業。
戴完冠后,是勛便撫著力微的肩膀,大聲說道:“今我收汝為子,為汝冠禮,汝雖鮮卑,自此亦為漢人,當有漢名。即從我姓,定名是魏。《淮南子》有‘魏闕之高’語,即可字為‘高闕’。”
力微趕緊拱手:“孩兒是魏,拜見父親大人。孩兒慕漢久矣,常恨生于北狄,今得為大人之子,得為漢人,不勝之喜。必當竭誠以忠與漢,以孝于親,方不負大人之所愛也。”
是勛微微而笑。這一番話,倒不是他教給力微——是魏的,他本來想看看這小家伙會怎么回應自己,想不到劉曉把他調教得不錯嘛,漢話說得很正路,也頗有分寸。
他心說好啊,從此以后,我就是你的“烏帽子親”了,你就是我的“寄子”了……
話說靠收假子來籠絡部下,這可能是胡俗,漢人中這么干的很少。象劉備收劉封為養子,那是正經將其歸入一族,還可能允其繼承家業的(倘若劉禪跟他幾個兄弟不出生的話)。至于董卓認呂布為假子,馬超跟韓遂說你不要兒子了,我當你兒子吧,等等,那幾位全都或有外族血統,或久居羌胡間,故此受其影響。再后來李克用收了“十三太保”,更是徹底的胡人胡俗。
漢人注重血緣傳承,注重本族本姓,干父子關系往往只是口頭說說,不真改姓的,若改姓則是徹底的依附,等于丟了祖宗,換一個家族,如同贅婿一般,定然遭人鄙視。所以一旦成年自立,往往都希望復歸本宗——比方說何平變成王平。
胡人則不同,對于血緣、族系啥的并不那么在乎,大族兼并小族,便往往認小族之人為子,以族姓下賜,對方不但不會有啥不滿,反而還會歡欣鼓舞——這說明你把我族當成你自族來看待啦。所以跟漢人(當然是有身份的漢人,不是平頭百姓)說,我收你當養子吧,對方未必樂意——“吾可父事之也,然必不更姓。”要是跟胡人這么說,以大就小,他們肯定高興啊。
所以當日是勛說想收拓拔力微當養子,詰汾當即贊同,力微馬上就要磕頭——這身份從人質一變為養子,是跳級啊,從今往后。是大人肯定會把我拓拔氏當成他最親密的部屬對待啊!
只是是勛并不打算按胡俗收養子。一則身為漢官而從胡俗。怕會引來不必要的攻訐,二則他也不通胡俗,就怕無法把主動權徹底掌控在自己手中。可惜漢俗中收養子又沒啥特別的規定、禮儀,頂多就是聚飲一次,通知親朋罷了,顯得不夠莊重,沒法給胡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想來想去,突然被他想到日本人了。
日本中世紀大小武士集團。互相結合的重要一法,即為“寄親寄子制”,大武士團就是“寄親”,好比老爹、本家,小武士團就是“寄子”,好比兒子、分家,靠著這種虛擬的親子關系,把人心聚攏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跟是勛收服拓拔部,所希望達成的效果是一致的。
日本還有“烏帽子親”的習俗。也就是少年在行“元服禮”也即冠禮的時候,會找一位身份較高之人為其主持。并且最后幫少年戴上代表成年的“烏帽子”。在武士團中,往往是上位武士為下位武士子弟戴烏帽子,成為其“烏帽子親”,也即保護人,并且“賜以偏諱”。基本上等于說,雙方不僅僅結為養父子關系,還同時結成了主從關系。
于是是勛便加以借鑒,只不過用漢家的冠禮取代了日本的元服禮,而且不僅僅下賜一兩個字,干脆把自己的姓兒都給了力微了,還給起個漢名,定個表字。那么起啥名好呢?他想到力微的后裔是會建立北魏的(倘若歷史照常發展的話),干脆,就起“魏”字罷了。
雖說將來曹家也可能建立魏朝,但避諱也從來避不到國名上,漢有許廣漢、吳漢,也沒見勒令他們改名啊。
冠禮、定名、取字完畢,是勛即雙手攙起是魏,笑吟吟地對他說——同時也是向眾人宣告——“吾今為朝廷守牧朔州,欲將州治設于美稷。高闕,汝可愿相助為父,以服匈奴乎?”
是魏似乎斜眼瞟了親爹詰汾一眼,但便即便正色答道:“大人之敵,即魏之敵也。請大人將拓拔部眾予魏,魏即統軍自北,大人自南,夾擊美稷,料無不勝之理!”
是勛心中暗笑,就猜到你們想趁機把部眾全都白討回去,不過嘛,我還有驚喜給你們。當下拍拍是魏的肩膀,左右望望:“吾兒所言,頗雄壯否?”眾人急忙附和:“有使君這般虎父,斯有虎子也。”是勛捋須大笑,隨即對是魏道:“拓拔部小弱,恐難與我夾擊美稷——吾今不但歸汝部屬,并與良馬、牛、羊各五千,一應軍器、甲杖。吾兒努力,毋負為父之望也。”
詰汾、是魏喜出望外,急忙拜謝。旁邊兒竇賓等人卻不禁面部肌肉抽搐,心說我們拿來贖人的畜牲,誰料轉頭就讓漢人送給拓拔部啦……詰汾真是因禍得福!竇賓見機最快,趕緊邁前一步表態:“小人亦愿臣服于漢,獻子為質。”
是勛冷笑搖頭:“不必了,佳兒又何須多也。”頂得竇賓面孔通紅,差點兒下不來臺。隨即就聽是勛又說:“前汝等五部攻我,今拓拔以與我結親,汝三部不日便將贖回。其余一部……何名也?”
他這是問那倒霉戰死的鮮卑大人所部,詰汾趕緊提醒:“達奚氏。”是勛點頭:“吾將達奚氏之殘部亦交于吾兒。”環視三位大人:“汝等當相助吾兒取之。”竇賓等人雖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亦不得不躬身應諾。
誰想是勛還沒完呢,隨即便問他們:“汝等皆欲臣于漢么?”竇賓已經開了口,自然不好反悔,其余二人雖未開口,如今在人家地盤兒上做階下囚,哪有反對的膽量,只得表態說:“漢甚強,吾等皆欲為臣。”是勛說那好啊,你們都各寫表章,讓我遞去許都吧——“此后即為我兒之部屬,隨同征戰,南取美稷,西御蒲頭,東遏步度根,汝等可有異議否?”
竇賓等人聞言,莫不大吃一驚,慌忙抬頭之下,但見是勛的雙眼微瞇,似笑非笑,正緊盯著自己呢。竇賓只好認慫:“公子亦小人的妻侄也,自當輔佐。”其余那兩名大人,也不得不垂首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