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嘴里的“鄢陵令”,是指是勛招攬的第一位門客——吳質吳季重。建安三年(197年)年初,是勛鎮撫關中歸來,屬吏皆有賞賜拔擢,吳質即被任命為鄢陵縣令,比及三年,正好任滿,于是返回許都,等待考評和重新分配。
到了許都以后,按禮自當往故主是勛府上拜見。此時是勛留在許都的門客,包括孫資在內,皆為守河東后所聘,吳質一個都不認得,但好在不少是家仆傭,尤其管家魚他,對他還是很稔熟的。魚他將其延請入內,以熱湯款待,同時告訴他,不巧啊,我主已出鎮朔州去也。
吳質說這事兒我知道——開玩笑,如此重要的人事調動,他身為畿內之令,哪有未曾聽聞的道理呢?但論禮必得上門——“夫人可在府中,亦當相拜。”
魚他說更不巧,夫人也于不久前領著女公子往朔州去與我主相會了,要么——你去城外見見管夫人吧。
吳質說管夫人終究是妾,我見她不著,再說了,那一個小戶人家(他沒好意思直說黃巾余孽)出身的女人,我見了她也沒什么話可說。不過么——“吾料是公不日即將返回許都也。質當每日前來恭候。”
魚他聞言,大感疑惑,說我主要返回許都?沒得著信兒啊,你是怎么猜到的?吳質笑而不言,轉論他事——鄭玄既然掛了,是勛身為鄭門嫡傳,自然應當快馬趕回來致祭,這是常識啊。魚他終究只是下人而已。眼光實在太淺。
一連三日。吳質都趕在未末申初之時拜訪是府。這一日正與魚他在門房里閑話——反正是勛也沒回來。自己也不必要回回都登堂入室的——就見大門拉開,進來一名年輕人,見了魚他淺淺一揖,然后轉向吳質,以目相詢。
吳質見此人年紀雖輕,但身材魁偉、相貌不凡,當即站起身來,拱手道:“鄢陵令吳質也。未知閣下……”對方趕緊長揖:“不敢,諸葛亮,今從先生于朔州。”
吳質微皺眉頭,眼珠一轉,猛然想起來:“莫非昔日襄陽學宮中之孺子乎?”諸葛亮微微一笑:“亮初遇先生,正在荊州學宮之內,賤名有瀆尊耳。”
當年是勛受劉表之邀,前往荊州學宮去打擂臺,出來的時候碰見了少年諸葛亮,此事吳質自然無緣參與。但是勛回來以后。曾經多次跟吳質提到過這個諸葛亮,說他年紀雖幼。異日必成大器,老說老說的,說得吳季重都有點兒妒嫉了,就此將“諸葛亮”三字記在了心中。
今日親眼得見孔明,吳質便問:“是公尚未返都耶?”諸葛亮回復道:“亮奉命赴京公干,行至途中,才得聞康成先生噩耗,料先生再有數日,才可趕回致祭。”吳質點點頭:“質當恭候。”于是二人拱手而別。
等到吳質重新坐下來,就打問魚他,這諸葛亮是啥時候跟了是公的?魚他說即在去歲攻克鄴城之前——話說我也是才剛見著他,這回他返京公干,帶來了我主的書信,這才知道此人原來這般模樣——“青州處士,果與他處不同,如此身量,非你我所能比擬也。”
諸葛亮身長八尺,也就是后世的一米八五左右,在當時是相當顯眼的大個頭。相比起來,吳質只有一米六,魚他可能還不到一米六,都得仰著頭瞧諸葛亮——故而魚他乃有此言。吳質就笑啊,說青州人也不都是大高個兒,是公祖籍亦在青州,不過七尺三寸(一米七)而已,他幾個兄弟也都不算高挑。兩人本自閑談,說著說著,就把話頭引到了諸葛亮身上,魚他說這小年輕乃諸葛瑾之弟,主公已然收其為徒,對他器重得不得了。吳質聞言,若有所思。
于是當日晚間,吳質突然又來是府拜見,指名要見諸葛亮。諸葛亮親到門口相迎,將他領入自己暫居的偏室,二人坐下以后,吳質開門見山地就問:“孔明此番返京,不知有何公務?事畢乎?何不西上以迎是公?”
諸葛亮說我這回沒啥大事兒,就是為先生向朝廷遞一份上奏,事情倒是已經辦完了,但估摸著先生沒幾天就要回來了,因此暫留相候。吳質沉吟少頃,突然問他:“朔州事,頗難弄否?”
諸葛亮笑道:“于旁人或為難,于先生則易也。”他也從魚他嘴里打聽出來了,這位吳縣令原來是老師的故吏,因此有些話便不妨敞開了說,當即將是勛在朔州的部署大致描述一番。末了說:“詰汾、是魏等內附之奏,便由亮此番攜入都中,上呈朝廷。”
吳季重一邊聽一邊皺眉頭,諸葛亮本來挺興奮,但是瞧對方臉色不大正常,不禁詢問道:“季重似有所憂乎?”吳質苦笑道:“吾無憂矣,但恐是公有憂——孔明適才所言,吾今日在都中,亦有所聞……”
這年月沒啥保密條例,況且鮮卑數部內附的消息,也不必要保什么密。吳質這幾天上午全都跑的尚書臺,打聽自己的考核成績出來沒有,會允許留任呢,還是升遷呢?他倒相信以自己的政績,加上有是勛做靠山,是不大可能黜落的。跟他同樣或異樣原因跑尚書臺的官吏還有不少,大家伙兒聚在一起閑聊,這般大事,自然有人提起。
于是吳質就跟諸葛亮說:“是公收服鮮卑五部,原為大功,卻不知何以必收胡人為子?臺中乃有議論……”
諸葛亮聞言,稍稍吃驚,追問道:“有何議論?”吳質苦笑道:“譽者以為撫胡之謀也,毀者乃比陳豨在代、盧芳在涼……”
陳豨是西漢初年的代國相,盧芳是更始年間的騎都尉,兩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引過匈奴入關,欲圖爭勝天下。諸葛亮聽聞此語,當即臉色就變了,一甩袖子:“如此無識之論,理他則甚!”吳質卻搖頭道:“其論不在有識無識,而在上位者信與不信也。”
說著話,突然湊近諸葛亮,低聲說道:“近聞程登州已自請還朝,何是公尚淹留外州耶?古來能出而將、入而相如是公者幾希,為其能也,安得久長?!”
吳質說我的新任命已經下來了,轉為汝南郡治平輿縣令,不可能再于都中久候是公,所以啊,我把這些話說給孔明你聽,你幫我轉告是公,請他千萬不可輕忽。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預則立,不預則廢,處之愈高,愈須警醒啊。
當天晚上,諸葛亮整晚都睡不著,來回思忖,越琢磨越覺得吳季重所言在理。于是翌日一早起身,給是勛留下一封書信,隨即跨馬出城,順路去迎——他覺得這些話,越早一刻讓是勛聽到越好。
果然是勛聽聞此言,也不禁面色大變,當即背著雙手,垂頭沉吟不語。吳質話里所說的“程登州”,就是登州刺史程昱,差不多跟是勛前后腳上的任,這才幾個月啊,沒什么特殊狀況,就突然上奏請求還都了——程仲德這是什么意思?
吳質說:“古來能出而將、入而相者,安得久長?”其實在是勛的記憶中,這類文武雙全的人物還真是不多,大概也就姜太公了吧。然而姜尚在民間傳說中捧得很高,事實上當時執周政的是周公旦,往下還有召公奭、畢公高等,一票宗室,他且論不上相呢;而且前有武王渡盟津、戰牧野,后有周公東征,他也皆非主帥。真正的出將入相,這規矩是從秦朝傳下來的,白起、蒙恬善戰,有入相之功,遂為范雎、李斯所譖,身首異處;周勃父子能將而不能相,然亦以功高得蹈相位,勃遇文帝得免,亞夫遇景帝……終絕食而亡!
功高震主的下場,是勛很清楚,也時常警醒自己,可是他覺得自己并算不上功高震主啊——誰還能震得過曹操去?可是再轉念一想,吳質的顧慮也不為無因,真正曹魏歷史上文武兩道皆能,入為謀士,出鎮方面的人物,掰著手指頭算來算去,貌似也就一個程昱了吧。諸曹、夏候,或純武將,或亦有安靖地方之能,但在曹家中樞的發言力其實并不算強;荀氏叔侄、郭嘉、賈詡等居中籌劃,自歸后即從未自領一軍,自撫一郡。文即是文、武即是武,中央是中央、地方是地方,能身兼兩道,皆有所建樹者……舍程仲德其誰歟?
程昱在登州真沒多大建樹,比自己的朔州的響動要小得多了,可于此之前,他即以東中郎將的身份,長期鎮守兗州北部,以防袁氏。如今他突然自請還京……這家伙是嗅出什么不好的氣味了嗎?自己要不要踵其跡而追蹈之呢?
不對啊不對,程昱是正經能上陣打仗的,自己哪里比得上呢?況且自家是曹操親戚,此又程昱所不如也。情況不同,不可一概而論……那么必須再想想,還有什么例子可以拿出來類比,從而給自己點兒啟發。曹操時代,文武兼長、內外兼修者,貌似只有程昱了,曹操死后……
是勛想到這里,不禁悚然而驚,竟然脫口而出——
“司、馬、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