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既然定下了“傷春”的基調,那其后跟進的就不敢不“為賦新詞強說愁”啦。不過,對于那些真正的詩人來說,感觸敏銳,天地間無時無地,不可使人潸然淚下者也,在上官面前瞬間改換自己的文思,難度并不算大。
只有是勛例外。
耳聽得下一個被點到名的是阮瑀,口占一短章道:“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臺。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嘉肴設不御,旨酒盈觴杯。出壙望故鄉,但見蒿與萊。”
是勛心說這詩聽著耳熟啊,難道是阮元瑜那首著名的《七哀詩》?怎么這就提前拿出來了?還“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呢,還“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呢,你今年才不過三十六歲,還活蹦亂跳的,怎么寫出這詩來跟七老八十,立碼要死的意思呢?這也太矯情了吧。
不過轉念一想,貌似原本歷史上,阮瑀死的時候也還不到五十歲,人就喜歡吐兩口血讓侍女扶著去看秋海棠,你又能怎樣?無病呻吟,也是文人的通病啊,阮元瑜亦未能免也。自己要不要循著他這路數去現琢磨呢?可是自己比阮瑀還小著將近一輪哪!
哎呀,早知道就應該祈禱老天爺,讓自己第一個或者第二個作詩,把曹操扔在身后,那昨晚苦思冥想準備的小抄不就派得上用場了嗎?果然這賊老天慣于跟自己作對,真是不能對他報任何的幻想……
第五個被點中的,又是名家,乃陳琳陳孔璋是也。陳琳落在阮瑀后頭,相對的準備時間更加充分一些,不再光光抒發哀思,人上來就直點春游的主題——
“春天潤九野,卉木渙油油。紅華紛曄曄,發秀曜中衢……”
當然啦。要順著這個路數下去,那還是輕松愉悅之作,所以跟著趕緊轉折——“仲尼以圣德,行聘徧周流。遭斥厄陳蔡。歸之命也夫。沉淪眾庶間,與世無有殊。紆郁懷傷結,舒展有何由。轗軻固宜然,卑陋何所羞。援茲自抑慰,研精于道腴。”
曹操的詩很短小,也很含蓄,就字面意思上看,純是說事兒了,并無太多感傷,其真實的用意都隱含于詩外。曹操說了。郭景圖、鄭康成,那都是一時才杰之士啊,說死就死了,德行再高,跟壽命也掛不上鉤啊。人生咋就這么無耐呢?陳琳的詩貌似給曹操做注腳,說郭景圖、鄭康成那算得了什么,就連孔仲尼也有厄于陳蔡之間,受制于命運之時啊。那二位好在活的時候便萬人景仰,尤其鄭玄,最后應召為大司農,弟子遍于朝中。學派烜赫一時,就已經比孔子都要幸福多啦。
所以說陳琳此詩不但寫得好,而且跟曹操之作呼應得非常緊密,是勛心說果然不愧詩中魁首,你瞧人這馬屁拍的,不但不動聲色地附和了曹操。抑且哄抬了我鄭門之聲價……當下站起身來,朝陳琳深深一揖:“孔璋將先師與仲尼相比,勛謝過矣。”表示你遞過來的好意,我接到了。
曹操也不禁鼓掌,說這詩好——“今日之作。乃以孔璋暫為第一也,且觀尚有勝之者乎?”招呼曹昂,繼續擂鼓。
鼓聲綿密不絕,是勛心說既然我沒落到前頭去,那就勞駕推去最后,一則希望大家伙兒都喝醉了,我好敷衍過關,二則么,昨晚想的詩大多不能用了,你得再給我點兒長考的時間啊。
可是人生便是如此,怕什么來什么,老天爺既然想跟他作對,逃是完全逃不掉的。他正在苦思冥想呢,曹政斟酒斟到面前,是勛腦袋里剛有點兒靈感,未免端杯、喝酒的速度就慢了一拍。耳聽得鼓聲驟然停歇,他忍不住雙手一哆嗦,差點兒沒把剩下的酒給灑翻嘍!
不過灑了就灑了吧,亂令也好、奉令也罷,反正終于輪到自己啦。是勛不禁暗中長嘆一聲,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緩緩放下。就聽曹操笑道:“正欲聆賞宏輔之佳構也。”
是勛苦著臉道:“勛已有幾分酒意,主公且寬放數刻罷。”
曹操搖頭:“容你數息足矣,豈能寬容數刻?卿腹內自有錦繡,休得推托。”在座眾人也都幫腔。是勛沒有辦法,只好一邊緩緩站起身來,一邊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回旋——
要不干脆認輸得了,誰都有精神狀態不佳、文思不暢的時候呀,我就算這一回作不出詩來,又能如何?曹操還能宰了我?大不了罰酒三杯罷了——就算罰三罌,那我一咬牙認下便認下了吧。
倘若初來此世,說不定他就認輸了,臉面這東西,偶爾丟一次也是事之尋常。然而終究在亂世中拼搏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爬上高位,造出文名,又不甘心不拼一把就認輸。不行,我總得吟點兒什么,哪怕因為文不對題而被判負,也比交白卷要強。
那么,究竟吟點兒什么呢?曹操之詩是慨嘆壽數之無常,陳琳更進一步,慨嘆命運之無常,總之就是無常了,就是人生如何可悲了,類似詩篇,此后兩千年里可不少啊,這也是文人的通病啊,總不會沒得可抄。
這人要是被逼急了,思路或許或瞬間變得極為清晰,并且相當發散。是勛才想到慨嘆人生際遇,突然又一個念頭躥入腦海:“我要是反其道而行之呢?”
曹操又在那兒催了,是勛也不好再拖,當下羅圈一揖,最后朝向曹操:“以主公之命題,不拘格式?”曹操說對,不管是四言、五言、雜言,還是最近新流行起來的七言,你隨便,我們光看內容,不限格式。是勛說好,當下又略一沉吟,終于雙眼中精光大盛,將頭一昂,開口吟道:
“何言德行兮,不如且行酒……”什么“德行不虧缺,變故自難常”,今天大家伙兒本來挺樂呵,曹老大你想那么多干嘛?——“月日自寒暖,飛光煎人壽!”
是勛這是突然想到了唐朝李長吉那首著名的《苦晝短》:“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是任公子,云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此詩開篇即詠人生短暫,恰與曹操前作相和,但隨即筆鋒一轉,諷刺求仙問道訪長生之荒謬,是勛心說我完全可以借來用嘛。當然啦,就曹操目前而言,尚無求仙訪道之意,而且曹操可以說在歷代帝王當中,是最反對迷信的一個。所以是勛必須要修改其中幾句,不是勸誡曹操疏遠方士,也不是請他樂天安命,而是要他振作起來,努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別再作無聊頹唐之語。
當然啦,李賀這般汪洋恣意之作,若改成魏晉風格,難度那是相當大的,而且飄渺靈動之性,也容易大打折扣。然而是勛想啦,反正不拘格式,我又何必一定要魏晉風格、建安風骨呢?從今往后,建安風骨有我一份來創造!只要文法、詞匯、韻腳符合這時代的習慣即可,其余皆可肆意為之也。
而且他前世就非常喜歡李賀這首詩,時常誦念,《苦晝短》的整體韻味已經深深鏤刻進了心中,只要略加整理,即可如有源之泉般噴薄而出。終究是勛來到這一世也那么多年啦,假裝文人墨客也非一朝一夕,多少受時代風俗的影響,若真論起詩文來,自然無法比擬王粲、陳琳等大家,但亦非昔日……前輩子之吳下阿蒙也。
于是在吟完前四句:“何言德行兮,不如且行酒。月日自寒暖,飛光煎人壽……”以后,他略一停頓,隨即鏗鏘有力的詩句便順暢而流——
“……乃見食熊則肥,食蛙則瘦。圣賢共愚氓,同日而俱朽。西北海之外,有龍銜其燭。我欲剖其首,并斷其足。使之朝不得回,暮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或食白玉。嬴政辒辌車,八馬正躑躅。變故自非常,逝者如斯速。但知自愛者福,自強者祿!”
德行再高又如何?人生照樣坎坷而短暫,圣賢如孔子、鄭玄,亦終將化為一掊黃土。至于求仙長生,更是無稽之談,那么應當怎樣度過我們的人生呢?詩眼便在結句——“但知自愛者福,自強者祿!”要靠自己的努力,使得人生不再虛度,即便短暫,亦能光耀千古!
是勛此詩并不僅僅應付差事,也非僅僅獻給曹操,他同時也暗暗地對自己說:即便朔州之事,無果而終,即便朝廷內外,再多明槍暗箭,即便人生如履薄冰,再如何艱辛坎坷,只要我肯于付出努力,便一定能夠向自己的理想穩步邁進。老天作梗又如何?中原之統一已經提前了好幾年,那么重興中國,鎮定塞外,也并非遙不可及的幻想。吾既到此,歷史必將改變!
(變故自非常之卷十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