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詢問氏勛,既云天使乃冒名之人,那他究竟是誰?
氏勛憤恨滿腔,就待說出真相,然而……他終究為奴為仆多年,在險惡的世道中輾轉,如今已是壯年,再非當日?邯城中率數十人便欲抵敵高句麗兵馬,或者?邯城外主仆三人即敢返身去救父親的不諳世事的熱血少年了,略一沉吟,便覺無論怎么說,恐怕都無法取信于人。
這些年,因為心中的一絲疑惑,他也著力打探過相關是勛的消息,雖然偏處東北一隅,消息來源實在有限,大多得之于從南方渡來的商賈、平民——原本自冀、青二州,常有士人避戰禍而徙遼東,但最近曹操崛起,粗定中原,士人遷居的方向徹底倒轉,不但過去北上的紛紛返鄉,就連遼東士人,也有很多聽聞重開太學,而千里迢迢前往許都去求學的——故此模糊不清,只能探聽到一個大概而已。然即便如此,卻也知道那個冒名的是宏輔如今已被奉為文學魁首、經學大家,其詩作、賦作,幾乎遍傳天下。也就遼東這種實在偏僻的地方,士人又多有出而少有進,所以很難訪求到他的作品而已。
那么自己如今對柳毅說,這賊子原本不過一夷人而已,曾在自家為奴……柳毅真的能夠相信嗎?雖說高句麗,也包括附近別的夷族——比方說夫余、沃沮、婁挹等等,雖無文字,其貴人也有很多熟習漢文的,但熟到能夠作詩成賦,還能經學稱家。即便百萬之眾里。都絕對找不出一個來——東北的夷人可能也就百萬之數。至于識字的貴人,有一兩千么?
如此荒誕無稽之事,若非當面得識其貌,就連氏勛本人都不敢相信,更何況柳毅呢?自己該怎么解釋?說那小子曾在夢中得神仙傳授文字?這種鬼話,就連自己當年都僅半信半疑而已,現今說將出來,如何取信于人?
氏勛一時間內心翻江倒海。腦中無數念頭風起云涌,就這么一猶豫,柳毅不禁皺起眉來:“汝尚有何事欺瞞于我么?”氏勛聞言,匆忙拜倒在地:“小人實不敢欺瞞主公,然此中之事……”他略微想了一想,突然福至心靈,低聲道:“宴已設下,天使入席,主公耽擱不往,可乎?勛心中尚有疑惑。乃求主公二事,且待宴罷歸來。再為主公剖說此事罷。”
柳毅問他什么事,氏勛道:“聞天使為文中魁首,未知真假,請主公于宴間相試,并請探詢其本籍何處,族內尚有何人。”如果那些傳言都是虛假的呢?那騙子只是粗通文墨,因為傍上了曹操的大腿,才得以晉升高位,大言欺世,那么便可一舉揭穿其真面目了。再者,也難保確實事有巧合,其名為巧合,其貌也為巧合,若能查清他的出身來歷,自己就有更充足的把握了吧。
對于這一幕,冒牌的是勛是宏輔自然一無所知,或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早就將氏氏父子之事拋諸腦后,輕易不會想起了。因為就理論而言,他是勛的身份固然是假冒的,夷人阿飛的身份又如何不是假冒?當一個人背負著絕對無可與人言的穿越的宿命的時候,李代桃僵、冒名頂替,那又算個屁大的事兒啊!
因此他雖然也心情忐忑,但卻是忐忑在如何勸說公孫父子交出二袁,暫時與朝廷和睦之事上,而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重臨東北,自己的身份會不會被揭穿——再說遼東距離樂浪也還遠得很呢。
但他久經風雨,又身居高位,如今早就鍛煉得喜怒不形于色了——即便比不上劉玄德,也非普通官僚所可鑒貌辨色,窺其內心的——因而神情坦然地便跟隨著公孫康來至正堂之上,與遼東群臣相見。前來迎接他,參與宴飲的人還真不少,除陽儀外,還包括州從事王建、張敞等,公孫度的同族公孫模、公孫峻等,以及樂浪太守涼茂,足有小二十人。雙方各自見禮,然后是勛在客位坐下,抬眼一掃視——“如何不見柳長史?”
話音才落,就聽堂外傳來柳毅的聲音:“適才分派肴饌,不克來遲,天使勿罪。”說著話,柳毅登堂入室,躬身行禮。
是勛趕緊站起身來還禮:“長史不必如此。勛今常服與宴,非天使也,以名或字相稱即可——小字宏輔。”他心說你跟陽儀都是公孫度駕前第一流的寵臣,我打算在宴會上先勸得你們心向朝廷,然后再由你們去勸公孫度,所以啊,你怎么能不出席呢?我可不想費兩回唾沫星子。
柳毅笑道:“既如此,天……宏輔亦可以名稱吾,不必冠以長史二字。”
“豈敢,”是勛忙問,“未知尊字如何稱呼?”
柳毅字子剛,陽儀字公量,這二位在遼東郡……不,在包括遼東、玄菟、遼東屬國和部分遼西郡在內的整個公孫氏的地盤中,都是可以橫著走路的大人物,但放諸廣袤的中國,大漢境內,以如今是勛的身份來看,亦不過螻蟻而已。即便在史書中有所留名,二人也純屬犄角旮旯里的小人物,是勛能夠記得他們的名字,雖非偶然,亦多巧合。
巧合就在于,這二位的名字很有特色,能夠使人產生奇怪的聯想。首先柳毅,這名字是勛熟,但熟的不是面前這位遼東長史,而是數百年后唐代李朝威筆下的人物。李朝威作《柳毅傳》,言士子柳毅在趕考途中,偶遇牧羊的龍女,并為之傳書,召來娘家舅舅,殺死了虐待妻子的惡龍。那是是勛最喜歡的古典男主之一,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雖然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其品格之高尚、意志之堅定,都足可為萬世之師表。
《柳毅傳》后來還被改編成元雜劇,又被改編成電影、舞臺劇和越劇,影響力相當廣泛,是勛前一世很小的時候就看過……哦,是先從小人書開始看的。所以其后閱讀《三國志》,發現公孫度麾下重臣名為柳毅——呦,竟然同名,未知此人可有后世那柳毅之品德和才具啊?雖說史書上對這個柳毅的記載非常簡略,幾乎就沒啥事跡,但是勛也因此就把他給記住了。
還有陽儀,諧姓同名的楊儀楊威公,那可是喜歡三國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的,由彼楊儀而至此陽儀,要想記住便不為難——這叫聯想記憶法。
其實還有一個王建,其名與唐代詩人、五代前蜀的開國君主,以及高麗王朝的開國君主,全都相同,也不難記——這名字是真正的大陸貨,其實是勛前一世有個中學同學也正好就叫王建呢。
心中胡思亂想,那邊已有仆傭上來,呈上了佳肴和美酒。坐在主席上的公孫康首先舉起杯來,說要為天使壽。是勛答道:“不如為公孫將軍早日康復,而諸君滿飲此杯吧。”
他一邊飲酒,一邊琢磨,該如何開口,向眾人分析當前的局勢,從而說服他們不要妄圖抗拒天兵呢?就他這幾日的觀察所得,遼東諸人頗為畏懼曹家的軍勢,看起來曹操封鎖消息,不使自家虛實為韓忠所偵知,是起到了一定效果的。或許在席上這些人看來,曹操一戰而敗三袁,再戰而斬蹋頓,兵馬既雄,后援又強,是不易當面拮抗的——那么只要臨之以威,大言相欺,是不是就能嚇得他們拱手稱臣呢?可是蒙這些家伙或許不難,想要蒙過一代梟雄公孫度,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正在想著,就見柳毅端著酒杯站起身來:“宏輔此因國事而來,然而主公尚在病中,即言國事,恐吾等亦無以相對也。今乃為宏輔接風洗塵之宴,毅之意,但言風月可也,實不必涉及國事——諸君亦慎,毋擾宏輔清聽。”
啊呦,是勛心說你這家伙倒鬼,上來就先堵我的話!可是這國事么,你說不提就不提?只是怎么繞個彎子,把話頭朝國事上引,就又要我多費思量了。
就聽柳毅又說:“吾等居于邊陲,粗通文字,不得求教于大方之家。宏輔乃文章魁首,天下知名,幸得光降,吾輩之福也。今逢盛會,不知可有詩章相賜?”
是勛心說怎么跑到遼東來還要作詩啊?話說我要真作了詩,你們這些鄉下士人能夠聽得懂嗎?能夠辨得出好壞來嗎?當下淡淡一笑:“君等為公孫將軍所重,亦皆當世之杰也,勛雖有薄名,又安敢班門弄斧?”
然而柳毅執意請他作詩——那是氏勛關照過的——旁邊眾人并不清楚內情,卻也順著話頭起哄。是勛無奈,只得再問:“以何為題?”
柳毅說即以今天之宴為題吧,似乎隨口問道:“未知宏輔何方人氏?”是勛不知道他是在試探,老實回答:“勛青州北海國營陵人也。”“宏輔在青州,恐此前未履北地,或以為北方苦寒荒蕪,”說著話,柳毅朝院中一指,“然方夏日,即北地亦有繁花綠草,形勝之處,不亞中原。見此美景,安得無詩相誦?”
是勛打眼朝院子里一望,果然移植了不少的花草,如今正是仲夏,百花盛開,爭奇斗艷,確實挺賞心悅目的。可是,寫景之詩卻非自家長項,要說抄吧,抄哪一首好呢?可有什么晉詩、唐詩,是詠北方夏日風光的?貌似詠春嘆秋的不少,寫夏天的還真不多啊……起碼自己一時間想不起來。這可如何是好?作不出詩來,丟面子事小,就此氣沮,那還怎么游說在座諸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