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是勛和諸葛亮所料,當日公孫度斬二袁首級的時候,借口崇敬忠臣烈士,下令把逄紀押下去縊殺,保他全尸,其實只是臨時找了個相貌近似之人弄死罷了。逄元圖暫時被拘押起來,事后公孫度親往游說,反復威逼、利誘,終于表面上收服了逄紀。
當時是勛雖然有所懷疑,卻并未當場點破,也沒有索取逄紀的尸體來查驗,公孫度白忙活半天,簡直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你以為相貌類似之人好找啊?對于是勛來說,他是怕揭穿其中花樣,激怒了公孫度,未免節外生枝,反正二袁的首級得以帶回,那自己的使命就算圓滿完成啦,逄紀是生是死,本就無關緊要。
而公孫度之所以留下逄紀,自然不是敬重他忠臣烈士的風范,只是欲求一多謀善斷之才罷了。遼東僻處偏遠,人才非常匱乏,對于遼東群臣,涼茂除了一個柳毅外全都不看在眼里,這并非是涼伯方高傲,也不是公孫度無眼,真要能得“臥龍”、“鳳雛”,誰會允許庸儒占據要津?問題遼東之地,即庸儒亦不可多得也。
況且公孫度還有另一方面的考慮,他雖未必有天下之志,亦始終覬覦幽州,想向西方擴展自己的疆域。原本打算收攏二袁做“帶路黨”,只可惜二袁并不堪用,袁尚野心勃勃,袁熙一付膿包相,于是干脆斬下二人首級以暫且結好曹操。逄紀多謀而忠勇,又為袁氏集團中著名的謀士,若能收服此人。乃可冀望幽州甚至是冀州也。
然而逄紀肯降。其實亦不過表面文章罷了。人都是如此。一時熱血沖頭,便欲慷慨赴死,但若于九死一生之際被硬生生扯回人世,便會冷靜下來,就此更為寶貴自己的生命。逄紀已知二袁皆喪,袁譚的消息雖未得知確切,估計曹操也不會留其性命,袁家只剩下了一個袁買。在許都為質,抱著萬一的希望,或許曹操不會即時取他性命呢?
——逄紀料得不差,曹操之與袁紹相爭,純因大勢,二雄不可并立,倒并沒有什么殺父奪妻之類的深仇大恨。破薊之后,曹操還親往袁紹墓上拜祭,痛哭流涕,隨即下令善待袁妻劉氏。待回軍時,即將袁紹的遺體遷葬回他老家汝南。使袁買歸而為父守喪。終究袁買年紀還小,又是庶出,在袁氏故吏中并沒有什么影響力,若在北方,或許還會掀起什么變亂,遷至曹操腹心之地的汝南,監視居住,就不怕出什么妖蛾子啦。
正好以此來表現自己的寬宏大度,給劉表、孫權他們做個榜樣,豈不是好?
故此逄紀冀望于袁買,希望可以復興袁家,為此就必須先留下自己有用之身,以待時機。同時他之恨曹操也,不如恨公孫度——袁曹多年相爭,就算曹操把袁家人全都殺光,那也在情理之中,但公孫度與袁氏素未交鋒,連領地都不接壤,你怎么就下得去手殺害了兩位公子呢?故而暫且服侍公孫度,欲為之間,以報此仇也。
當然啦,公孫度不會傻到完全信任逄紀,他只是把逄紀當謀士來用,不掌兵權,且不涉機要,并且隨時派人監視著,一旦逄紀有何不軌的舉動,便要下令誅殺。但是防人也就一天兩天,沒有防一輩子的,匆匆大半年過去了,逄元圖看似忠心耿耿,并無異狀,公孫升濟身體又有所不豫,監視也便逐漸放松起來。
逄紀就趁著這個機會,進言說曹操既然任命沮授為涿郡太守,自己可以寫信去聯絡沮授,打聽相關幽州的內情。公孫度大喜,說若能說動沮子輔相應,是元圖你一大功也。當然啦,逄紀寫給沮授的信,公孫度是都要是事先驗看的,所遣的信使也是自家親信,認為逄紀玩不出什么花樣來。
然而若論謀劃天下,逄紀差沮授遠矣,若論陰謀詭計,沮授尚不如逄紀,而況遼東諸人乎?逄元圖很快便買通了信使,在正式寫給逄紀的牘版之外,又于發髻中暗藏絲絹,寫了一些密語。
逄紀才剛聯絡沮授的時候,沮子輔便向是勛通報了。相比逄紀來說,沮授才是真正忠臣,若非是勛巧舌如簧,更改了原本的歷史走向,他就要因為謀還袁氏而被曹操所殺。在這條時間線上,沮授暫時為是勛說服,把對袁家的忠心轉向以對朝廷,雖然袁氏在他心目中仍然占有很大分量,終究袁紹和諸子皆死,袁買被曹操牢牢捏在手中,想要重新效忠袁家也找不到主子。所以他原本便安心為曹操……為朝廷牧守地方了,但與逄紀相同,對于親手斬殺二袁的公孫度是恨之入骨啊,故此逄紀寫信過來聯絡,他當即告發。
是勛說你不要急,且與逄元圖敷衍,看看能不能把他拉到咱們的戰車上來。誰成想逄紀本來就有反正之心,他的密信一落到沮授手中,沮授立刻封好了向是勛稟報。
逄紀這第一封密信,其實并沒有什么實質內容,只是通報一下遼東的內情。不久前,他為公孫度設謀,以大海船載運兵員,殺向樂浪,大軍在柳毅的統率下,僅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即將樂浪郡徹底平定。隨即在兩郡交界處的番汗縣修城設堡,以防高句麗,更保障來往道路的通暢。公孫度即以柳毅為樂浪郡守,長駐朝鮮。
此外,逄紀還通報了兩事,其一,公孫度近日時常頭目昏昏,無法理事,把政務全都交給了長子公孫康和別駕陽儀;其二,陽儀故使公孫度放柳毅于外,似有專擅權柄之圖也。
是勛得到密信之后,便召謀士們前來商議——當然啦,如此隱秘之事,不可謀之于眾,他也就在小范圍內傳達了一遍而已。第一個找的是諸葛孔明,孔明覽信之后,沉吟半晌,謹慎地回復道:“遼東恐有變也,先生本欲趁其變而進軍,可使沮子輔密告逄元圖,隨時通傳消息……”
諸葛亮的意思,通過逄紀這條線可以大致查知遼東的內情,比咱們派過去那些很難深入中樞的密探要有用得多了,這條線不可撒手,而必要牢牢掌握住。原本朝廷在遼東是有一個涼茂的,但一方面涼茂智謀有限,根本傳遞不出什么消息來——就連他本人被拘襄平之事,也得是勛去了才能了解——況且是勛此前出使返回后,即奏明曹操,以朝廷詔命往征涼茂為中郎,公孫度剛跟曹操和睦,不便悖逆朝廷的旨意,也便勉強允可,把他給送回來了。
但是對于遼東最樞要、隱秘的內情,估計逄紀也打聽不出什么來,遑論將來進兵之時作為內應了,諸葛亮建議是勛不要對這條線冀望過深——還是以擴充自家實力為當今第一要務。
然后是勛又派人請來司馬懿,同樣把沮授來書,以及逄紀的公信、私信,全都向他展示。司馬仲達身為廣陽郡守,與是勛居于同城,雙方往來很是密切。是勛本來就打算趁著這個機會拉攏他,于是借口仲達于經典上不夠稔熟,經常把他叫過來加以指導。
司馬懿出身世家大族,所謂世家,其實全稱為儒學世家,東漢一朝幾乎壟斷了知識傳承和經典研究,基礎當然不會差到哪兒去。但問題原本的官學為今文,很多世家——也包括河內司馬氏——為了方便出仕,也皆以今文教授子弟,但通過是勛的努力,今文逐漸被排斥出官學之外,古文,甚至只是古文當中的鄭學,一躍而成為最正統的思想。是勛本是就鄭玄親傳弟子,靠著講學、立石等舉措,即在鄭學中亦占據相當重要的地位,如今鄭門名義上的第二代領袖郗慮為了固權,又多方籠絡,所以——這可是當世第一流的學閥啊,司馬懿哪有不愿向學的道理呢?
是勛趁機肆意篡改、歪曲經典,以孟子之學為綱要,灌輸司馬懿國家、天下的概念,想要利用這些概念把他腦子里那點兒家族利益逐漸洗清掉。當然啦,此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只是論起詭辯來,十個仲達都不是是勛的對手,或有疑義,往往被是勛駁斥得啞口無言。這反復被人灌輸你錯了你錯了你錯了你從前二十多年所學全都錯了,只要時間夠長,中間沒有別人一棍子把他打醒,那就跟被催眠一樣,遲早會痛哭流涕進而痛改前“非”的吧。
終究是勛也并不要求他破家為國,只是告訴他,國盛乃可家興,執著一家利益而為天子,則國必滅,家必喪,執著一家利益而為臣屬,則國必敗,家必衰。
司馬仲達也很敏,即便他并不真正信服是勛的理論,也知道這套理論將來必定占據統治地位,自己要是不努力攀上這輛車,未來的前途很難一帆風順。于是他提出來,也想跟諸葛亮一般拜在是勛門下,當鄭門的再傳,是勛欣然允可,干脆把郭淮也叫過來,同時收下這兩個徒弟。
這回把逄紀來信給司馬懿瞧,仲達疑心病比較重,首先懷疑逄元圖是不是真心的。是勛笑道:“彼非真心以向朝廷也,然真心以覆公孫,乃可用之。”司馬懿沉吟少頃,突然又提出了一個是勛和諸葛亮都沒有注意到的問題:“既云陽儀放柳毅于外,或柳毅可用也。”咱是不是可以想辦法拉攏柳毅?那在遼東,可比逄紀能量大得多啊!
是勛雙眉微皺,隨即捻須微笑:“仲達所言是也,此真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