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鼎夫婦終于回家去了,這五天,對綺羅來說,就跟過了一輩了一般。父親真的用盡的手段,她明白自己這歲數嘔血的兇險,真的就此纏綿病榻,然后早早離世,自己怎么對得起父母?她為了照顧別人的母親,卻忽略了自己的父母。而這世上,最愛她的,其實也就只有父母而已了。就算顧仁,他還有家族,而父母心里,卻只有她而已。
所以她配合了,這幾天無思無慮,聽父親的話,喝父親準備的藥,終于,父親確定不用守在她身邊了,回家休息去了。她才松了一口氣。有時,愛也是一種壓力。
她從父母身邊感受到了愛的壓力,但是她卻沒從顧仁身上感受到,她看看在榻邊看書的顧仁,思慮良久。她知道顧仁愛她的,不談上一世,單單就指這一世,他們所經歷的一切,她都明白,顧仁是真切的愛著她的,就虎她與家族之間有沖突時,他會遲疑一下之外,但綺羅卻很明白,他還是愛她的。
做了這么久的夫妻,雖說之前她真不知道何為夫婦之道,但到如今,卻也知道,此生,除了父母之外,她最該誠心以待之人,便是面前的丈夫。既是如此,面對他,何苦讓自己掩掩藏藏的呢?這般不但自己累,更多的,只怕是要傷了夫妻之根本。下定決心,想想便輕喚了一聲顧仁。
“師兄!”
“要喝水嗎?”顧仁忙回頭,但馬上看向沙漏,忙又搖頭。“過會要吃藥了,此時喝水,怕不利藥效,潤潤喉好了?”
“陪我說說話。”綺羅笑了。這就是顧仁,若是程安,定不會管那么多,一定不問其它。先給她端水來再說,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想喝。他從不肯這般的縱容自己,即使只是喝水這點小事。
“說話傷神,你這病,最忌勞心。”顧仁馬上皺眉,輕斥了一下。段大夫今天的藥里安神湯的劑量就少了,總不能真的天天讓她傻睡,把腦子給睡壞了。但還是囑咐顧仁,讓綺羅不要勞心。也不要人進來打擾綺羅。說話最是傷神。陪人說話,不利于她的恢復,所以此時顧仁當然不會讓綺羅多說什么。
“不讓我說。我便亂想了,只怕傷心了。”綺羅笑了。拉著他的袖子。
“我念書你聽好了,我請盧大爺找了幾本古時的游記,養病時讀最好不過,又是有趣,又不費神。”顧仁本就是這性子,他覺得不對的事,定不肯改。說著,就要去拿書了。
盧家是世家大族,家中藏書豐富,找來這些倒也不很費事。不過,這些書籍甚是珍貴,這幾天,顧仁自己,加之幾個會寫字的伙計分別抄錄了,把原本好好的又還了回去,還附上了份厚厚的謝禮,讓盧家倒是高看了顧仁一眼,覺得仁心堂這女婿倒是招得不錯。當然,這是后話了。
綺羅卻拉著顧仁不放,顧仁無奈,只好坐到了綺羅的身邊,面對著她盤膝坐著,這樣,她說話便可省些力氣。
“嚇著你了?”綺羅滿意,笑意更深。
“是,岳母說,你還從來沒這般過!”顧仁點頭,不管何種原由,經此一役,綺羅的身子就跟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也許再來一次刺激,她就可能香消玉殞了。這是顧仁不能接受的,而段鼎這幾天,為何煎藥都不假他人之手,就是要力挽狂瀾,絕不能讓綺羅從此變成廢人。
“是,我從來就沒這般過。上一世,這一世,我從來就沒這樣過。”綺羅笑了,輕輕的嘆息了一聲,“謝謝你,從來就這么信我,寵我,卻不縱我。”
顧仁沒說話,他怔了一下,因為綺羅說了‘上一世’,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但他一向沉穩,只是坐近了一點,讓她說得能省點力。
“上一世,我十六歲上山采藥,試毒暈了過去,然后見到了程安……”綺羅又嘆了一口氣,慢慢的說了起來,聲調沒有起浮,就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一般,一直說道十八年后,她幫太君、程喜滅了鞍然,然后程安出現了。
“然后呢?”顧仁已經從剛剛的震驚之中驚醒,沉淀,此時已經很沉著了。原來這就是她和程家的淵源,所以她對程家有特別的感情,也是她對程安從來就沒有好臉的原由。
“我死了,我毒死了自己。為程安的回歸掃平了障礙。他帶著鞍然的長公主,還有他們的一對子女回了程家。而我的靈位擺進了程家的祠堂,若不是忠仆護主,也許我就連魂魄都無法離開程家,成為一個無人知曉的孤魂野鬼。永不超生!”想到這兒,綺羅又是一陣心疼,捂胸深吸著氣。
顧仁趕忙移過來,扶起她,輕輕的撫著她的背。好一會兒,看綺羅氣息平了些,才說道,“別說了,我讓人給你端藥。”
綺羅便靠在顧仁的懷中,并沒有爭辯,等著下女端上藥,她慢慢的喝了,漱了口,等人出去了,才努力回頭看了顧仁一眼。
“不想聽了?”她還沒說關于顧仁的那部分,她只說她在程家的一切,但卻略過了有關顧仁的一切。
“所以恨程安,卻仍舊不停的救程家人,他們對你來說,無異于家人,他們在那十八年里,說不得對你不錯,不然,你也不會一直對他們有異樣的情感。”
“我不恨他,真不恨。死時是氣,是怨。是覺得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的人生是笑話。可是我知道,我愛他,真的愛。從來就沒一個人,像那樣對過我。那時,他對我真的很好,很好。明媒正娶,幫我跟大嫂、跟小叔、小姑他們打好關系,讓我不會在公府里出丑。我今天在顧家宗族里能立于不敗之地,所有一切,都是程家教的。還有醫術,毒術。沒有軍中的十八年,我沒有今天,所以我感恩程家。是啊,我很感恩。我死時,我叫了太君‘娘’,我當時真的想,若是我是太君這女就好了。”
“所以這一世,你嫁給我了。雖然大材小用,但是你的確是了不起的宗婦。”顧仁苦笑了一聲,現在還有什么可說的,之前覺得那擔不起事的小綺羅,后來成了了不起的宗婦,他還以為是段大夫教導有方,卻不曾想,這位曾經做了多年的軍醫總管,她出身公府,小小的藥鋪宗家,在她的眼中,只怕什么也不是吧。所以她在自己回歸之后,就懶得管宗家的事,自己不問,她連想都懶得想一下,寧可把時間放在看醫書上。
“不問問,上一世,你在哪?”綺羅看著顧仁,這位竟然不問問這個,是男人不是該有點不開心嗎?
“我能在哪,自然在長春堂。另娶一女,然后過我平靜的人生吧?”顧仁怔了一下,下意識的說道,但看看綺羅,她揶揄的在笑。想想她剛剛說的,她上一世的故事里,就只提了自己這么一句,“你說我放了你,我主動要求退的親?”
“對!”綺羅只提了這一段,后面全都沒提。其實她想過,程安的故事她懶得多說什么,本就幾句話便可概括的,她被愛情沖混了頭腦,然后做了蠢事,最終累及了父母與顧仁,所以她特別分開,她不愿把程安和他們扯在一起。
顧仁把她放在大腿上,省得她還得回頭看自己,累得慌,自己仰頭想想,又笑了,“岳父真是用良苦。”
“什么?”綺羅沒想到他會提父親,倒先怔了一下。
“岳父那么疼你,你在我家受一丁點委曲,他都會跟父親翻臉,你這些天病了,他熬得都老了十歲。若不是從小跟著他長大,不是看著你被他罰大,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愛你的人,不是表現在嘴上。”顧仁順便暗損了程安一句。
聽這個故事,若不是扯上綺羅,對他來說,也許就是別人家的故事了。只是這個別人家的故事,其實也扯到自己,此時顧仁是有些五味雜陳的。怎么說,原來妻子不是原來十六歲的那個小姑娘了,而是經歷了一世,轉世而來的。可是這又是自己的綺羅,這讓顧仁其實是有些混亂的,他的內心,并不像他的表面表現出來的那般沉穩。只是他不想讓綺羅知道,讓她憂心罷了,只是說些輕松的話題,搏綺羅一笑罷了。
當然了,他不會說,他是有些忌妒了,原來,綺羅是有機會被程安搶走的。自己對他不管不顧這些年,于是她被程安那小子真的搶走了一次。或者說,若不是上一世程安背信棄信,自己這一世,只怕也沒機會了吧?
綺羅就是看著他笑,看那樣子,顯然,自己在她的故事里并不是路人甲,而是有很多的故事了。但顧仁是誰?他可是行商多年,最會的,可就是揣摸人心,輕輕的摸摸她的小臉。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這重要嗎?”綺羅好奇。
“我想知道你為何而來。”顧仁說道。
第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