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法臺,立在車馬通衢的十字路口,人海潮流,密密簇簇,蘇伏費了好大力方才擠到法臺上。
佯作急事,附耳悄聲說道:“禪師房中酒具甚妙,小人欲與禪師品品這酒,暢談一番。”
正巧公孫樓便在臺下,聽著松濤講禪,被這一斷,不由抬眼去望。捕捉到松濤眸中一閃而逝的殺機,不由微微一笑,捻了捻八字胡。
眾人聽松濤如此說,便要散去。人群中突地又出來一個和尚,來到臺前,喚住欲要離去的松濤,說道:“師兄且住。”
蘇伏心中一個咯噔,回身一望,是個著錦斕袈裟的長老。那袈裟金線閃閃,耀得人炫目之極。其頸戴一串珠,右手揖在胸前,拇指亦扣了串珠。
但見其貌不揚,止那眉頭細又長,令人印象極為深刻。約莫四十多年紀,頂上如禿瓢,頷下卻有一撮不長也不短的黑須。
“早聞師兄大名,將那無憂佛舍利修得通透,小弟長眉,愿與師兄論禪。”這長老自稱長眉,很快引起驚呼。
此人卻是法臺宗來的。
雖其言溫和,卻暗藏機鋒。松濤一聽便知,此人對于他“侍奉”無憂佛感到不服,“踢道場”來了。
“微言妙義,盡在吾佛心中,哪怕有朝一日立地成佛,亦不定能領會,怎也不敢夸口說甚‘通透’。”松濤輕描淡寫、不著痕跡地推卻,既不顯心怯,又諷對方著相,聞者無不暗暗叫彩。
卻說這長眉禪師,卻不是個好相與的,笑道:“怎奈得!師兄見小弟來,當即推卻有事在身,莫不是懼了法臺禪意,圓覺妙理,也不過如此!”
激將之法,人人也使的。長眉這一番話并不高明,甚是無賴,卻將之抬到宗門之間的高度,饒是松濤心急如焚,也不得不應對。
“天下佛門本一家,師弟何要為難,”松濤雙手合十,低低念了個佛號,“果真要論,不若稍候片刻,貧僧去去就來。”
“慢著!”長眉不依不饒,“師兄說甚么天下佛門本為一家,緣何圓覺獨立在外?佛祖法瑜,也未見得聽命,這便是師兄口中‘本為一家’?”
松濤對其不依不饒糾纏,著實有些惱了。殊不知蘇伏比他更急,老和尚出門不過半個時辰,若錯過了今次,勢必令松濤警惕。
況且,殺招可一不可再,松濤若起了警惕,下回這招決計無法施用了。
想此便道:“這位禪師有禮了,小人圓心,乃法華外堂弟子。方才奉了住持命,來請松濤大師,概因門中有個弟子著了邪魔,夢魘了,須得一個禪法高妙的法師來解。住持自忖力薄,不得已著小人來請,還望禪師看在法華薄面,容請一請,少待必將禪師送還此地,再與您論個高低。”
豈料他急智中的一番話,令兩位禪師心中都有成算。一個心說你如此急切要引我回去,卻是為的甚么;一個心說解夢魘我最拿手,何不就此比上一比。
蘇伏不知松濤起疑,見長眉意動,又道:“您且在此,代禪師,臺下諸位聽罷,若覺您微言妙義,甚于禪師,豈不高下自見?”
長眉心中冷笑,無憂佛素來在佛門內威望甚濃,作為侍奉他的松濤,愚民先入為主,又怎懂他言中妙義,對此自是不肯。
他順勢便道:“好,莫說小弟不講人情,那夢魘的弟子何在,我愿同往,看誰能得法所治,以此立個高下!”
松濤意味莫名地一笑,也不拆穿,道:“救人要緊,如此也好,圓心還不帶路。”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蘇伏倒也平靜下來,笑著引道:“二位禪師且隨我來。”
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松濤反而略感迷惑,竟對這平日懶得多看幾眼的圓心覺出一絲高深莫測來。
這反而令他堅定殺心。數十年前,為了立功,一個偌大家族說滅門便滅門了,多他一個也不多。
卻說松濤禪房外,蘇伏猛地將本識散開,不見老和尚,當即捻訣輕彈,一道玄光疏地來到上空,嘩地灑下玄靈引,宛若星辰墜落,將此方古剎全數籠罩,所有在寺大小僧人,一個不落,全然落入他掌控之中。
蘇伏閉目凝神,分心十數用,先選個弟子,利用玄靈引引其入夢。再使《補天》第三律“離魂”,將數個弟子記憶修改,遂將玄靈引痕跡抹消。
這玄靈引是在蘇伏的一番瞎琢磨下誕生,素來只當做一種手段,未曾潛心鉆研過。若未用信愿之力覆蓋,便會被此方天道察覺,引動天劫擊打,也不知是何緣故。
蘇伏閉關,苦心鉆研劍意,實在無暇分心。
玄靈引極為隱蔽,隱在修士識海,更不易察覺。不過怕卻怕他非本人,做個意外動作出來,引禪師起疑,神識照入識海,玄靈引再玄妙也無所遁形。
它妙便妙在,人對于抬頭不見低頭見之人,絕不會有事無事地利用神識掃其識海。無論修士還是和尚,這都是一件極為失禮的事。
話休絮煩!
蘇伏又引三個弟子,伏在古剎周遭,留神著老和尚幾時歸來。
這心神首次分散七八道,每道皆做不同事宜,壓力急遽增加,幾乎令他腦顱漲裂。
遠在廬州太淵,閉關之中的孫仲謀,當即懵在原地,幸好身處靜室。
一切就緒,恰巧圓心引著二位禪師來到,先有兩個弟子急著跑來:“禪師,您可算來了,住持都等不及,出去尋您了。”
松濤略感意外,神識卻去掃古剎,未見異狀,便隨眾僧入去后院禪房,見個弟子雙目緊閉,嘴唇發白,正自哆嗦。
圓心小聲地說:“日前他隨小人出城,回來之后便有些不對勁。禪師先將他治好,再來與小人論酒便是。”
松濤眉頭微皺,神識探入其中,果是入夢征兆,也不知夢中遇見甚么,如此害怕。又聽見“城外”二字,心中疑心略去,顯對其知悉一二。
“第一合,師兄為大,且請先來。”長眉捻了數顆珠子,淡淡笑道。
松濤半數心神,又被這長眉牽引著,想著對方方才話語,心中不由起了些嗔恚,道:“既如此說,貧僧便出手了。”
語罷低念一聲佛號,唇動間,有梵音妙禪吐出,落在那弟子身上。竟是立馬湊效,那弟子臉色稍復,嘴唇恢復一絲血色。
梵音未斷,長眉卻冷笑一聲:“照蘊五空,五蘊皆空,卻是空相,如何解虛相。夢魘乃是虛相,妄念、嗔念、邪見等皆為誘因。只怕五空,稍遜一些。”
果然,梵音漸漸未能壓制夢魘,那弟子臉色又難看起來。
眾弟子都望向松濤,后者收了梵音,淡定如常,道:“師弟且請,多說無益。”
“好!”長眉長聲一笑,“且看小僧手段!”
其拇指所扣珠子,疏地大放明光,滴溜溜地打著旋兒,來到那弟子頭頂上,有佛光籠下。長眉捻了個金剛印,嗔目念著:“臨……”
珠子落下一道橙黃佛光。
未止,長眉舌綻驚雷,復吐一字:“兵……”
珠子復落佛光。此后連著七聲震耳欲聾之驚雷,分是:斗、者、皆、陣、列、前、行。共九字真言,無匹的佛力籠罩那弟子全身,九字真言所蘊之意志、勇敢、生壽、支配、感知、救濟、慈悲、五行等等真意,盡落在那弟子身上。
由此種種,夢魘一度消退。
這修者素來少夢魘,一旦生來,便如劫魔一發不可收拾。外力是極難阻的,修士惟有靠己渡過。不過,若是外力足夠強大,還是可以遏制,再憑著修士本身意志力醒來,夢魘便算終結。
然這弟子臉色雖好轉,已如常人,可遲遲未醒,眉間一絲灰芒仍然盤桓。
珠子幾度暗滅,長眉臉色難看,心知如此下去也是徒勞,便收了珠子,道:“不想這夢魘如此頑固,非是貧僧修持不夠……”
他訥訥數言,終還是自承道:“此合是平手了,不過上回既是師兄先出手,這回卻輪到小弟我了。”
“這卻是不公哩!”
蘇伏需拖延一些時候蓄力。盤算時辰,距那老和尚歸來,尚有兩刻,只望這長眉斗罷便自去,若再糾纏,他也不介意多個劍下亡魂。
長眉見圓心開口,把目一瞪:“怎么不公?”
“若大師接連二次出手,把師弟給治好,又如何證明禪師遜色于您呢?”蘇伏笑笑說道,“禪師終究止出一次手,故不公也。”
“那你待怎的?”長眉心知自己理虧,語聲稍弱。
蘇伏道:“不若二位同時出手,將師弟救醒,在這過程,二位自可明辨個中微妙,勝敗如何,豈不一目了然?”
松濤略贊賞地望蘇伏一眼,殺機未減,心說此人倒有些小聰明,發覺酒具,便想要挾于我,想擺脫元僧的身份罷!取巧之輩,留著也是禍患!
“既如此說,也罷……”
二位禪師各各將佛力涌出,整個古剎霎時鼎沸起來,為救一個夢魘弟子,卻是有些大張旗鼓了。
明面是論禪,實則是圓覺與法臺之爭。
蘇伏本體暗中留神,要覷覷松濤破綻,不料耳邊突地響起一個淡淡的聲音。
“無量吾佛,施主莫不是迷了路?”
音聲淡淡,卻宛如炸雷一樣,轉頭一望,老和尚不知何時就立在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