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表現的就像個地道的叛徒,不但將白棟的計劃合盤托給了龐涓,而且事無巨細,只要是龐涓詢問的內容,無不仔細回答,甚至比書院列師回答學子的問題時更為耐心。
龐涓從來就不是個粗人,他所詢問的問題無不切中要害,趙姬若有絲毫隱藏欺瞞,都會被他立即發覺,結果一個多時辰下來,他卻問不出絲毫破綻,終于相信趙姬是鐵了心要做鳳鳴書院的叛徒,所說都是實情。
龐涓悄悄的走了,就如他悄悄的來。趙姬其實很奇怪,聽到白棟如此龐大精妙的坑國計劃,這位魏國上將軍竟然沒有惱怒發火,而是放聲大笑,似乎是遇到了最為開心的事情一般;這讓她很是想不通,想不通的不只是龐涓的表現,還有白棟為何要如此安排,難道只是為了讓她報答龐涓的‘恩德’,而后可以放下一切心理包袱盡情坑害魏國?
趙姬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此刻卻感覺自己其實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送走龐涓后她就坐在桃樹下慢慢喝著茶、吃著點心,皺著眉頭想心事。她這一生中遇到了兩個改變她的男子,第一個自然是‘恩公’龐涓,第二個就是白院長;前者救下她的性命,讓她可以放下仇恨,甚至不惜自身名聲受污而保護了她,后者則為她打開了一扇窗戶,讓她知道這個世上原來還有許多有趣的學問,就連百家學說在那個人面前也不過是一家一戶之言,并非是什么天地至理。
現在幫她打開窗戶的這個人要她去‘報答’救命恩人。如果不是那個人首肯。她雖然還是會選擇‘忠于’鳳鳴書院。心中卻一定不會舒服;龐涓未免是什么好人,在敵國眼中,他甚至是個殺神、是個魔鬼,可在她眼中卻是讓她重拾生命信心的人,她能夠心安理得地去坑害他的國家麼?
所以她現在最感謝的就是白夫子,在用人之時還要幫人解開心結的,普天下除了白夫子還有誰會如此做為?就算這是收服人心的手段,她也愿意被白棟成功收服。
“夫子。謝謝你”
趙姬眼眶有些紅,壓低了聲音自言自語,就像是懷春的少女在對夢中情人傾訴一般。
“他聽到你謝他,一定會很開心的,你可是個大美人。”
墻頭上忽然多了一個玲瓏的身子,一身的雪白裳子,面如芙蓉滿月,沖她微微一笑。
“跳蚤列師!”
不甘寂寞的跳蚤如今和漆雕邈一樣,都是書院中負責教授‘射’‘御’二道的列師,而且她還教授提縱術。只是練習這門功夫太苦了,能堅持下來的沒有幾個人。趙姬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跳蚤沖她笑笑,仍然留在墻上警戒,院門卻被人輕輕推開,一名年輕男子微笑著走進門來,身后跟著的正是獨臂劍客聶諸。
“趙姬參見夫子!魏國對夫子是險地,夫子怎可輕易涉險?”
趙姬面上微微一紅,她實在想不出白棟有什么理由來到魏國,聯想起白棟對她的安排,只覺院長對她這個女學子似乎關懷太過了;不過這讓她很開心,只希望夫子能更‘過分’一些才好呢
“會有什么危險?魏國和秦國并未交兵,我這個老秦的‘白夫子’來魏國踏春不可以麼?別說龐涓不知道我來,就算知道,難道還怕他會對我這個‘師弟’不利?”
白棟笑著坐到趙姬面前:“你也不用誤解,我此來也并非為你,實在是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出現在了魏國,我必須要來見他。那件事你都對龐涓說了罷?他是不是很開心,笑得像花兒一樣?”
趙姬被他逗得噗嗤一笑,不過想到白棟說過不是為她而來,心中難免有些失落;不過她是見慣了場面的趙大方,自然不會輕易表現出來:“正如夫子所說,上將軍似乎很是開心。趙姬謝過夫子,若非您如此安排,我恐怕恐怕是不能完成夫子交代的大事,趙姬尊奉夫子,卻也感激上將軍他”
“你又錯了。我要你這樣做,雖說是幫助你打開了心結,卻也是為了老秦大計,其實你還是幫了我。”
“我將夫子大計泄露于龐涓上將軍,反倒是幫了夫子?”
趙姬如此聰明的人也感覺腦袋有些不夠用了,聶諸更是瞪大眼睛望著白棟,自從跟隨白棟以來,每每都有驚喜,卻屬這一次的驚喜最大。
“我以天下鹽利誘惑魏國,其目的并非只是為了賺錢,而是要讓魏國經濟崩潰,進而牽怒于人,到時趙國、齊國、燕國,只怕都會卷入戰火之中。這或許很是殘忍,可在這個列強并立的戰國時代,就算我不挑起戰火,別國也一樣會挑起,既然如此還不如讓我來做,至少還對得起老秦”
白棟說著話站起,望向大梁方向:“不過魏嬰也并庸人,魏國也還有公子昂、惠施和龍賈這樣的賢臣,魏國雖然被鹽利迷惑,將九成國力都投入其中,卻畢竟是多年強國,自然有一套保護國家底蘊的法令措施。莫說魏嬰不是個昏君,就算他真的是個昏君,也未必會傾全國之力投入鹽業,所以就算他向魏國商人借錢,魏國稟庫中還是有著以備不時之需的‘國本金’,這一部分‘國本金’不能誘出,我的計劃就算實現,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那要如何誘出魏國的‘國本金’?難道夫子是說”
“不錯,你很聰明,此事非龐涓不可成。”
“怎么可能!上將軍是魏國忠臣,難道夫子就不怕他將你的計劃告訴魏王?”趙姬瞪大了眼睛,估計沒人告訴過她。一貫優雅從容的趙國大方忽然瞪起眼睛其實更為可愛。聶諸就看直了眼。
“告訴了又如何?我與徐公布局良久、如今就算魏嬰警覺。魏國也一樣會元氣大傷。這不是陰謀,也不算陽謀,純是以智慧財力壓人,從這個局一開始,魏嬰就注定已經輸了”
白棟輕笑道:“而且你并不了解龐涓,他這個天生的戰爭狂人之所以肯做魏國的上將軍,不是因為要對魏國忠誠,而是魏國有足夠的武力供他揮霍。成就他這個世之名將。我敢保證,如果今天老秦的武力超過龐涓,君上又肯隨他心意發動戰爭,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跑到秦國來做上將軍!想想龐涓都做了些什么吧今天去打趙國、明天去戰魯國、后天又去教訓韓國,攻無不取戰無不勝,卻替魏國豎立下無數強敵,偏偏魏嬰表面寬仁慈厚,卻一心要做天下霸主,這對君臣算是臭味相投了。”
“夫子是說,龐涓上將軍只會關心有沒有仗打。卻不會去管魏國的經濟?”
“會關心魏國經濟的是惠施、公子昂這樣的賢臣,這幾年來魏國兵事漸少。其實就是這些人的功勞。龐涓被壓制許久,一直在等待機會發動更大規模的戰爭,現在我給了他一個機會,你說他是會暗中幫我,還是會破壞我的好事呢?”
“夫子是說,龐涓上將軍知道了你的計劃,不但不會破壞,還會暗中助你,讓魏國吃一個大虧,然后他就有機會發動戰爭了?”
望著白棟,趙姬不由暗暗心驚,她忽然感覺這個世上最可怕的人不是魏王和龐涓,而是這位白院長,自己的老師。似乎在這個人眼中,就連敵人、就連龐涓也可以成為他的棋子,隨便一招出去,就能夠算計一個國家
“不用這樣看著我,我還沒有如此可怕。我了解龐涓,是因為他與我同屬清溪門人,還是我的師兄。”謊言說過一千遍就是真理,白棟現在的臉皮是越來越厚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么夫子要我對龐涓說,而不是自己去說?”
“你去說,便算沒有欺騙自己的救命恩人,至于龐涓如何選擇,那就是他的事情了,如此你便可解開心結。若是我去說,龐涓不但不會幫我,反倒會像你說的那樣,轉而破壞我的計劃,因為我是他的師弟!以他的脾性,越是同門師兄弟要做成的事,他就越要橫加阻撓,對他來說做這種事比發動戰爭更為重要。”
“學生還有一個疑問要請教夫子,夫子如此相信我等書院學子,卻似乎并不怕我等背叛?難道先生就沒有擔心過,我會把你說的這些話也告訴龐涓上將軍麼?他畢竟對我有大恩。”
“怕?我為什么要怕?人人都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會對他忠誠,但是這可能麼?如果有一個人每天都在擔心手下會背叛,那他不是累死,也會笨死!你們都是我的好學生,背叛也罷、不背叛也罷,又豈能影響我要做的事情?更何況真正的忠誠并非是靠權術手段換來的,這其中的道理有一天你總是會明白的”
見識過冬天的人是不會對夏蟲忠誠的,他們只會忠誠于見識過宇宙奧秘的大人物;文明社會的人也不會向一名部落酋長低頭,因為他們在精神上更為高高在上。所以白棟根本不會擔心學子們會背叛他,只要這些學子真正能夠融合百家,有了這個世上最獨到的眼光和世界觀,還會背叛他麼?就算真的背叛了又如何?這些人還是會像他期待的那樣,慢慢去改變這個世界,至于是忠于老秦還是忠于其它的國家,又有多大的區別?
這種心境趙姬不會明白,這個時代最聰明的人也不會明白,除非他們和白棟一樣多了兩千年的閱歷。
趙姬默默無語地盯著白棟許久,忽然起身盈盈下拜:“趙姬今日才知道,先生胸中有最美麗的花朵,也有最遼闊的大海,就算是這個世上最優秀的人在先生面前,原來也不過是明月映襯下的火蟲而已,先生請受趙姬一拜”
就像后世崇拜活佛的藏民,趙姬面色無比恭敬地慢慢趴伏在白棟腳下,她很愿意就這樣仰起頭望著夫子,夫子就該是如此高大的。
“別拍馬屁了,你去趙國吧,做好你的事情。本夫子也該去見見那位重要的朋友了”
趙姬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來,臉蛋兒居然有些暈紅,見多識廣的趙大方突然間就變成了愛害羞的小姑娘:“趙姬去準備些酒菜,夫子吃喝了再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