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炎一下馬車,就看到站在天樞殿殿門口的百里翎,那人依舊隨意懶散,一頭黑亮得連女子的嫉妒的長發,一年四季就只用一條發帶隨意扎在腦后,稍有凌亂,卻絲毫不顯邋遢。大雁山上的風一起,遂見他泛著流光的大袖翻飛,青絲狂舞,眉眼張揚,整個長安城的風流皆不及他一人。
景炎心里納罕,這廝明明自小就在道觀里修行,怎的就修出這么一個妖孽,還整日陰魂不散,每次過來都能看到他。
“正好,我也想找你。”待景炎山了臺階后,百里翎就笑瞇瞇地打量著景炎道,“怎么回事,你們兄弟倆究竟是誰惦記上我家的小丫頭了?”
“什么?”景炎瞥了他一眼,就直接往殿內走。
“別跟我裝。”百里翎跟著他進了殿內,抬手拍上景炎的肩膀,“那挺水靈又有點奇巧心思的小丫頭,來來來,跟我說說,是你瞧上的,還是白廣寒那廝瞧上的?那丫頭怎么說也是我殿下的人,當日看在你的面沒勉強她,怎么,這會兒連白廣寒都跟著湊熱鬧來了。”
“胡說什么。”景炎一錯身,就避開百里翎的手,“我今日事情多,沒心思應付你。”
“不愿說?”百里翎瞇了瞇眼,眼底的興致更濃了幾分,“不愿說也要讓你說。”
景炎正往前去,只是抬腳踩下去時,卻發現天樞殿內光滑的地磚變成粗糙的大青石板,青石板上有雨水,雨水沾濕了他的靴子,隨后他身上的袍擺也被沾濕,朱紅色的衣料漸漸變深變暗,雨絲風片,長街清冷,他回到了八月十五那日。
景炎撐著傘看了看天,只見烏云壓頂,前面路口處有輛馬車。是他一直注意的目標。再遠之處是個小胡同,那里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來,他站在那想了一會,忽然一笑,就轉身,便見他的馬車也停在旁邊。
他應該一直站在那等,等前面的人下車,但他沒有,而是上了車,閉上眼休息。
只是剛一坐下。馬車卻變成了怡心園的半月亭。鋪著坐墊的車座變成了光潔的石墩。前面爐上的水已開,亭外的繁花似錦,茶香伴著花香,熏人如醉。
他手里還拿著茶筅。景炎看著潘潘然如堆云積雪的茶湯,沉吟片刻,就放下手中的茶筅,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拿起那盞茶走到亭子邊上,看著亭外燦爛妖嬈的薔薇。夏末了,這已是最后的花期,和風穿亭而過,花雨紛飛。怡心怡情,但這卻是自極致繁華走向敗落的開始。
他回到了第一次碰見那丫頭的那日,他知道這是百里翎的昨日重現之境,答案在他心里,所以在大香師的暗示下。以香入境,他心中的場景即紛紛重現。
但其實……百里翎并沒有認真,否則他入香境后不會依舊保持清明。
他是白廣寒的同胞兄弟,是景府的唯一繼承人,他手里握著長安城近半的產業,他可以影響天樞殿自上而下的庶務。
大香師之間有牽扯,也有有忌諱,所以有些玩笑可以開,有些玩笑開不得,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輕易不能碰。
景炎出了亭子,走到一簇開的最艷的薔薇花前。
片刻后,花架后面傳出輕笑:“原來你這么早就碰到那小丫頭了,我說呢,舉世無雙的景炎公子,怎么就對一個小香奴另眼相待!”
濃烈的繁花將那人的眉眼都染成桃色,襯得那張臉宛如妖孽,花枝自行退開,百里翎自后面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景炎微笑,眉眼和煦:“難得能見識百里大香師的香境,景某榮幸之至。”
“跟你開個小玩笑。”百里翎抬手要拍上他的肩膀,只是就在這會,景炎手里的那杯茶潑了出去。
百里翎的手頓時收回去,景炎往后一退,茶杯自他手中落下。
一聲脆響,周圍的景物應聲而碎。
繁花如潮水般退去,他又回到天樞殿內,依舊站在原處,外面陽光明媚。
而他身后,百里翎又驚又怒:“我就跟你開個玩笑,你你竟敢對我用……嘔――白廣寒那個無恥的東西,是他教你的!嘔――你,你們兄弟倆都是混蛋!無恥的混蛋!”
“我最討厭兩種事,一是有人碰我的銀子,二是有人偷我的想法。”景炎轉過身,看著不停干嘔的百里翎,悠然微笑,“失禮了,只是和大香師在一起,景某不得不防。”
“你――”百里翎眉眼周圍泛出粉色,即便是怒極,竟也未損風流之態。
景炎好心勸道:“快回去洗洗吧,這是十斤魚腥草才提煉出的一滴魚腥液,沾得久了,這味道就洗不掉了。”
百里翎抖著手指著景炎,最后終于忍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更不能忍受自己身上長久沾著這么惡心的味道,于是氣憤地甩袖轉身出去了。
百里翎離開后,赤芍有些擔憂地走過來:“景公子沒事吧?”
百里大香師竟突然讓景炎公子入了香境,這等事,往小了說是玩笑,往大了說……那可就不好說了,畢竟景炎公子是白廣寒大香師的至親,知曉白廣寒大香師許多事。
景炎轉了轉手里裝著魚腥液的小瓷瓶,然后收好,淡淡一笑。
剛剛,在香境里,若讓百里翎拍上他的肩膀,或許真的就是這個香境的結束,但也有可能是另一個香境的開始,他無法確定,也不會去賭那個萬一的幾率。
天璣殿,百里翎躺在熱氣騰騰,香氣彌漫的浴池里,頭靠在池自邊的玉枕上,慢慢閉上眼,侯在旁邊的侍香人這才敢將眼睛悄悄落在他身上。卻片刻后,百里翎又睜開眼,目中泛出笑意。
如此說來,是景炎瞧中那小丫頭的?
只是,為何呢,那像水一樣溫柔又像冰一樣冷的男人,為何會對一個小姑娘感興趣?百里翎拿過池邊上的酒壺,舉高了,酒水成線,倒入他仰頭張開的嘴里。而這一幕,卻香艷得令旁邊的侍香人,無論男女都禁不住紅了臉,百里翎卻似全然不知。
長香殿的事,景炎從來不會直接插手,難道,又只是聽白廣寒的意思行事?
有什么被他忽略了嗎?
白廣寒啊白廣寒,總是猜不透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百里翎懶洋洋的晃著手里的酒壺,忽然就將壺里的酒整個倒入池中,那是二十年的陳釀,剎時,酒香隨著升騰的霧氣往四下飛散,隨后百里翎快意地哈哈大笑。
轉眼,就過去九天,天氣一日比一日冷,早上起來后都能看到院子花葉上的白霜。安嵐將這一日的差事分派完后,就走出屋,看著前面的青山。
明天就是九月初一了,亦是晉香會的第一日。
但直至現在,她都沒收到任何關于晉香會的消息。既名為晉香,便是一次一次晉級往上,三十二人,不知要通過幾場考驗。
正想著,就瞧著陸云仙身邊的香奴往她這過來,安嵐微怔,隨后就下了臺階。
石松走進后,朝她施禮道:“安香使長,掌事請您過去。”
剛剛分派院中的差事時,她才從陸云仙那出來,這會兒又叫她過去,若非是有突發之事,就應該是香殿那有消息下來了,于是安嵐就問道:“何事?”
石松道:“是香殿給安香使長遞了話。”
安嵐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緊張起來,不知明日究竟會是什么情況,遂馬上往陸云仙那走去。
“準備一個香爐,明日巳時準時到寤寐林的曲臺苑。”
卻過去后,陸云仙只給了她這么一句話,安嵐愣了愣,才問:“香呢?”
陸云仙搖頭:“香殿的人就遞了這么一句話過來,余的一個字都沒多說。”
安嵐沉默,心里略有幾分茫然,難道是現場合香嗎?只是合香都需要窖藏,時間上肯定是不允許,除非是只比單品香?若比單品香,卻又未讓她們準備香,如此,又該如何比?
陸云仙想了想便道:“大香師親自挑人,總會有意想不到的事,總之你就照著做便行。”
安嵐只得點頭,只是想了想,就問:“明日,白廣寒大香師也會過去嗎?”
陸云仙搖頭:“這倒不清楚,不過既然是白廣寒大香師要挑侍香人,那應該會到場。”
安嵐心里的緊張又重了幾分,她終究,是因為景炎公子點頭,才得入選,她不敢不猜測,白廣寒大香師心里會怎么香。
“不管他怎么想,我們先去挑香爐吧。”金雀知道這事后,顯得比她還要高興,中午休息時,即跑到她這,拉著她去庫房,“只說讓你準備香爐,那到底是要準備什么香爐,熏香爐,承香爐,印香爐,還是聞香爐?是要新的好還是舊的好?”
金雀看了架子上那一排用處不一的香爐,有些懵了,安嵐也微微蹙起眉頭。
原來,第一輪的考試已經開始了嗎?
“我最討厭兩種事,一是有人碰我的銀子,二是有人偷我的想法。”借鑒了《主君的太陽》里的一句臺詞,原句是“我最討厭的事情就兩件,一件是碰我的錢,另一件是碰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