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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便有一個小媳婦端來一張小矮桌,擺在羅漢床當中,大猛媳婦便往上擺飯菜。
飯是熬得十分粘稠香濃的米粥;四小碗素菜:一碗山菌,一碗筍尖,一碗白玉豆腐,一碗清燉的白蘿卜。
都擺好后,孫媳婦們才自己吃去了。
這時林爺爺也走過來,和林奶奶分坐在矮桌兩旁。
杜鵑總算知道老人家為何這樣長壽了。
那桌上五花八門的肉類不知多少,他們只吃這個,還真是清淡寡欲。
林奶奶舀了一小碗粥親自喂杜鵑。
杜鵑吃到嘴里才發現,這稻米真香。
嗯,好吃!
林爺爺一邊吃,一邊笑瞇瞇地看著杜鵑。
不知為何,杜鵑被他看得心里有些發毛。
他滿臉褶子,眼睛皮耷拉下來,使得雙眼看去成了一條縫。那條縫里透出的光芒并不渾濁,很溫潤清亮。一口牙掉了不少,嘴唇有些內癟,想來這也是他吃粥的一個緣故。
見杜鵑戒備地看著他,老人精笑問道:“好不好吃?”
杜鵑哪里敢點頭,對他展開一個大大的笑臉。
林爺爺和林奶奶相視,意味深長地笑了。
在林家吃過午飯后,又玩了一下午,直到吃了晚飯,林大頭一家才告辭。
走時,九兒不舍得林春和杜鵑,鬧著不讓走。
眾人好說歹說,說明天就去大頭叔叔家,才勸下了。
九兒把自己的玩具送了不少給杜鵑,其中就有那套小桌椅。
杜鵑很沒節操地收下了,理由是不能傷害小娃兒純真的友愛之心。至于這人情,她覺得,等她長大些,一定能弄出九兒沒見過的東西送他的。
干娘則送了杜鵑兩套衣裳和一些糖、點心。
一套是粉紅綢面紅狐里的小皮襖,外帶風帽,下面同色夾褲;另一套是暗紅色團福錦緞面小襖,也是紅狐里子。
這皮毛是任三禾年前獵的,總共三只紅狐,另有一頭白熊,皮毛和肉都一股腦送給了林大猛家。他特意委托大猛媳婦給杜鵑做兩件襖子,暗示說要是交給馮氏,怕是留不下來。
大猛媳婦忙拿了兩塊好料子添上,做了這兩套衣裳。
杜鵑并不歡喜,暗自叫苦:這太扎眼了!
林家如此有錢,還這么低調,并不穿綾羅綢緞,黃家那樣清貧,她再穿得這么亮眼,只會惹麻煩。
可是,干娘直接包上交給大頭媳婦了,她也沒辦法。
她不知道,林家并不是刻意低調,而是不需要。
林家并不呼奴使婢,男女都各干各事,若是穿好的,如何干活?所以,林家男人只穿粗布衣裳;女人稍好一些,逢年過節,或走親戚時,也有幾件鮮亮的綢布衣服;小娃兒滿地亂跑,穿得跟村里娃兒一樣。
給杜鵑做的那套團福錦,原是給林奶奶過九十大壽的時候,給兩個老人家買的。剩了些布頭,大猛媳婦受了任三禾重禮,加上她也喜歡杜鵑,便給她做了。
回家后,馮氏看見衣裳很吃驚,但卻沒怎樣。
大猛媳婦送的,想必婆婆眼饞也不敢要。
接下來幾天,都是村人互相拜年,也有出去吃一二頓飯的,也有請人家來吃飯的。
馮氏和黃雀兒不大出去,都是黃老實出去的。
再怎么樣,過年的伙食也要比平常好,因此黃雀兒十分快樂。太陽出來的時候,她便搬出椅凳,和馮氏坐在外面曬太陽,一邊逗杜鵑玩。
見兩個閨女笑聲不停,馮氏也溫情了許多。閑下來,就拿了梳子幫黃雀兒梳頭,用剩布頭扎個蝴蝶結。
這時候,大頭媳婦便會帶林春過來湊熱鬧。
秋生和夏生則整天跟村里的小子們混在一塊,不到吃飯時候,絕不會回來。
不知不覺,殘雪化盡,天氣晴好,氣溫就回升了。
馮氏定于初八這日請杜鵑干爹干娘和林大頭一家吃飯,因任三禾跟他們兩家走得近,也叫了一塊。
誰知化雪后,山路通了,黃老實和黃老二去了一趟梨樹溝村——黃大娘娘家和黃老二的岳家拜年,回來后,便跟來了許多親戚。馮氏就被喊去幫忙煮飯燒菜。
這是做兒媳婦逃不掉的責任。
黃大娘聽馮氏說明天請任三禾等人吃飯,忙道:“我們這些人也一塊吧。橫豎忙一天都打發了,還省了你的事,不用另外費心準備菜。”
要說這辦法是好,可馮氏還是覺得為難,怕人太多了不顯誠心。像杜鵑干爹干娘,給干閨女做了那么好的衣裳,那是一定要單獨請的。
黃大娘聽了,不高興地說道:“請杜鵑干爹干娘吃飯,我們做爺爺奶奶的不在座,就顯誠心了?我們要去了,還能把你舅母他們丟在家不管?分兩回請,你家里肉多還是怎地?”
馮氏想想也是,只得應了。
回來暗自點數了下有多少客人,計算該準備多少碗菜,多少葷多少素,如何配等;又把要煨要燉的先煨上燉上,等到了明日,便又入味又省事,足忙到大半夜才睡。
第二天,大頭媳婦吃了早飯就來幫忙,二嬸鳳姑也來了,馮氏才覺得松泛許多。
日頭高上來后,黃老爹和黃大娘便帶著黃大娘娘家哥嫂等人,浩浩蕩蕩一大群上門了。
男人們被讓進堂屋上坐,女人們則聚集在院里曬太陽,杜鵑和黃雀兒姐妹倆就被一幫婆子媳婦圍了起來。
親戚們照例把主家的小娃兒夸贊一番。
然黃雀兒膽怯怕人,連頭也不敢抬,只好夸她斯文本分,再夸不出別的話了;杜鵑就不同了,人看她,她也看人,一邊看一邊笑,笑得所有人跟著滿心歡悅,老老小小沒有不喜的。
黃大娘聽著滿耳贊嘆,卻不如先前高興。
來之前,人問起老大家的情形,她可是很夸了一番杜鵑的。大兒子老實沒出息,又沒兒子,兒媳婦也不賢惠,黃雀兒也不伶俐,唯一能拿得出手、可以跟人炫耀一番的就是杜鵑這個小孫女了,合村見了的人沒有不夸的,所以,她便用杜鵑來長臉。
可是,等來了這,一看杜鵑身上穿的那團福錦緞小皮襖和褲子、虎頭鞋子,當即就不舒坦了。
那樣的緞子,她別說穿了,連見都少見,也就在林奶奶壽宴上,看見林爺爺和林奶奶穿過。
杜鵑穿著,卻根本不顯怪里怪氣,倒像個福娃娃般喜慶。
她便知是杜鵑干娘送的了。
問黃雀兒,果然是這樣,還送了兩套。
她看著比黃雀兒還要高的小寶,無限肉疼惋惜。
這衣裳拿去了,小寶也不能穿。
見眾人圍著杜鵑滿臉稀罕、贊不絕口,黃大娘很別扭。
那小女娃晶瑩嬌嫩,面色如初綻的花瓣一般粉艷。
這般容貌,再配上那身衣裳,她又不怕人,舉止極大方,臉上笑容就沒斷過——便是不笑了,嘴角也好像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又不像一般小娃兒淘氣亂抓東西,她身上總是干干凈凈的,樣樣都好,怎么覺得就不像黃家人呢?
舉眼朝另外幾個孫兒孫女看去:黃雀兒就不說了,她覺得這孫女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大妞雖規矩文靜,也沒什么出色;就小寶要活泛聰明些——這是她自以為的,但跟杜鵑比,總覺得還差了點。
她越看越不痛快,有種“雞窩里飛出金鳳凰”的感覺。
這是她的孫女,她想不出不痛快的理由,只能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