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仁沒說話,抬腳往前走去。
須臾過后,他笑了笑,狹長的鳳眼微斂,吩咐小潤子道:“仔細著點出云殿。”
小潤子低低應了,緊跟在他身側,遲疑著詢問起來:“這事,叫公主殿下瞧見了,可有什么好處?”
伴隨著話音,一陣帶著熱氣的風迎面吹來,霎時間吹得人的肌膚都燒了起來。
汪仁忍不住蹙眉,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不悅地輕聲嘟囔:“夏天可真叫人頭疼……”
一入了夏,天氣就跟火一樣,越來越旺,風是熱的,墻也是滾燙的,連水都像是煮沸了的。至于這天下的人,那就如同點火的柴禾,一日日被燒得枯黑起來。
汪仁極厭惡炎炎夏日的到來。
他腳下的步子驟然快了起來,原本該往御書房去的,這會卻轉彎往另一條道去了。
小潤子拔腳就跟,走得兩條腿打顫。
走在前頭的汪仁分明走得比他們快得多了,可神態絲毫未變,連邁開步子的大小都不改,就像是先前一樣。
真是個怪人!
小潤子在心里暗想。
汪仁還沒有解答他的疑惑,但他這時,也不敢繼續追問了。
“印公,皇上那還候著您呢。”疾行了一會,小潤子終于看出來了汪仁要去的目的地,不由慌了下,只能硬著頭皮小心地提醒起來。
這宮里頭,到底最大的那人還是坐在龍椅上穿著九龍緙金袍的肅方帝,而不是汪仁。
內廷里再厲害的人,落到了皇帝跟前,那也就只是個奴才。連站都不能站直了的。
可是提醒的話才一出口,小潤子就愣了愣。
宮里的太監們,走路時多半都有些彎腰駝背。他們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慣了,經年累月就都成了那副樣子,想改都改不掉。但走在前頭的汪仁,身板挺直,絲毫不見身為太監的頹喪卑賤之氣。
若不說。誰能想到,汪仁是個去勢了的閹人。
小潤子將頭低得更下了些,唯恐汪仁生氣。
但汪仁根本就沒有搭理他的話。
小潤子無奈極了。
肅方帝這些個日子在淑太妃那享盡了樂,可一離了出云殿,脾氣就暴躁了許多。
這也是難免的,不論誰換到了肅方帝如今的處境上,想必都不會覺得好受。一個人心懷秘辛久了,保不齊便成了瘋子。
可讓肅方帝將這火撒在自己身上,總歸不是什么好事。
小潤子為自己的師傅憂心著。汪仁卻將心思都執著在了自己身上的薄汗。
黏膩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臟透了,叫人惡心。
一回了房,他便讓小潤子打了清水來,將浴桶放得滿滿的。
屏風后,他去了身上的衣裳。跨入浴桶,沁涼的清水立時盈滿了身上各處,他長長出了一口氣。
小潤子就在屏風另一側幫他準備干凈的衣裳。
他的衣裳。每一件都要洗過十遍,才肯穿上身。
幾年前有一回,某個負責洗衣的小太監新入宮來,洗了幾回嫌麻煩,又想著衣裳洗了多少回,只要洗干凈曬干了誰還能知道不成?他便自作主張,背著人只將衣裳浣洗了八遍便擰干去晾了。
八遍同十遍只差兩遍,小太監想著,這總不至于叫人發覺才是。
可誰知,過了幾日汪仁一穿上這身衣服。便發了大火,當即便發話讓人將那個洗衣的小太監拉下去將手砍了。
從此以后,誰也不敢在這些事上糊弄汪仁。
小潤子貼身伺候他。更是知道汪仁愛干凈根本就愛到了非人的地步。
他隔著屏風,小心翼翼先去洗了數遍手,再用柔軟的干凈羅帕將指尖每一滴水珠都擦去,才敢去碰汪仁的衣裳。
正理著,屏風后的汪仁突然道:“去同皇上說,暑天炎熱,咱家病了不能伺候他。”
小潤子咽了口唾沫,老老實實應了,將干凈的衣裳一一掛好,稟了汪仁退了出去。
“皇帝成日里閑著,倒真該再給他找件事做做了。”汪仁神色慵懶地浸在涼水里,一手托腮,喃喃道。
慶隆帝在位時,他的日子更逍遙些。
可逍遙得久了,就不免有些無趣起來。
天天被人喊著“印公”、“督主”的,他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了。一個閹人,人生里除了那些黃白之物跟權勢外,還有什么可值得愉悅的?女人?倒也總有人將身姿曼妙的妙齡少女一個個送到他眼前來,只盼著他能收下。
早就是個閹人,他要這些人做什么用?
他已經去世了的師傅在世時,倒是十分好女色。
他也一直都沒有明白過,這畫餅充饑,究竟有什么意思?
于是,思來想去也沒什么可值得逗樂的法子,他便打起了皇帝的主意。
慶隆帝跟那時還是端王的肅方帝頗有嫌隙,他清楚得很。故而沒多久,他就順著那條縫隙,勾了慶隆帝煉丹,追求長生不老之道。
眼瞧著慶隆帝成了猴子,他這個耍猴人也很是逗了他一番。
但久了,就又沒有意思了。
他遂想起了端王爺。
好容易端王爺登基了,卻日日只想著做明君,無趣得緊。
端王爺也沒有慶隆帝那般好哄。
好在,就在這個時候,冒出來個淑太妃。
汪仁無聲地笑了笑,想起淑太妃跟肅方帝茍合的嘴臉,笑得就開心了寫。
他甚少這般笑,難得的笑容,竟帶著嬰兒般的純真。
小潤子一點也沒想錯,他就是個怪人。
晚些,小潤子從肅方帝那回來,順便還帶回了個消息——謝六太太母女已經出宮了。
這事是汪仁親自吩咐下去的,小潤子不能不仔細。
他又道:“八小姐的病情也已無大礙。”
汪仁直到這時候。才從浴桶里站起身,擦干了身上的水珠,穿衣出了屏風。
衣襟大敞著,他也不管,只問小潤子道:“是哪個太醫給瞧的?”
小潤子道:“是周院判親自給看的。”
那老頭的醫術不錯,汪仁放下心來,擺擺手不再多問。可他轉念一想。自己在謝家母女身上擱的心思是不是過多了些,怎么每一回見到她們,都要讓人仔仔細細地去打探一遍……
他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頭,心想定然是因為自己這些日子在宮里過得太無趣了,所以才會這般反常。
他站在窗邊望向外頭那株高聳的蒼翠大樹,眼珠子微微一動,旋即道:“成國公府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小潤子想也不想便道:“也沒什么大事,只是世子回來了叫有些人不大痛快罷了。”
“哦?”汪仁饒有興趣地轉頭看了過來,“依你看。燕夫人跟世子,哪個會贏?”
一個是婦孺,一個是還未束發的少年郎。
這場博弈,倒是挺有意思的。
“這……怕是不好說……”小潤子思索了一番,一時不敢下決斷。
燕淮畢竟才回京,生母早亡。父親也沒了,在京里根基單薄,想馬上在燕家站穩腳跟。不容易。
小萬氏卻又吃虧在是個婦人,行事沒有男人方便,偏生她親生的兒子,在京都這些個公子哥里,也不大出色。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究竟是誰,還得靜觀其變。
小潤子斟酌著字句,“不過一旦世子襲了爵,事情也就差不多該平息了。”
汪仁屈指,在窗欞上不緊不慢地叩著。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潤似玉。可口里說出的話,卻叫小潤子都不得不為燕淮拘一把同情淚。
汪仁說,既如此。那就叫他莫要這么快就襲爵罷了。
只要肅方帝的圣旨一天沒有下去,那這事就一天沒那么快能安定。好玩的事多了去了,可不止皇宮里的這點悶子。
汪仁微笑著。
站在對面的小潤子卻情不自禁哆嗦了下。
這一次,成國公世子可倒了大霉了。
小潤子暗自感慨的時候,謝姝寧母女才剛剛出了皇城。
這才方進了六月,天氣就已經熱得不像話,白日也變得長了起來。
暑天里,時而大雨,時而炎熱,謝姝寧的身子總也好不全。
宋氏坐在她身邊,輕輕搖著團扇,“你這身子,屋子里也不好擱冰了,小心凍著。夜里若熱得睡不安生,只叫玉紫幾個徹夜輪流打扇吧。”
謝姝寧輕笑,點了點頭。
馬車上了朱雀大道,謝姝寧撩開了馬車上的窗帷,朝外看了眼道:“娘親,過幾日我想去趟平郊的莊子。”
宋氏皺起了眉頭:“先等鹿大夫瞧過了你的病再說吧。”
此去平郊的田莊雖不大遠,但也得經受車馬顛簸,總不是好事。
謝姝寧收回視線,乖巧地道:“也好。”
左右鹿孔聽她的話,再不行,她就帶著鹿孔跟月白母子一道去田莊上小住幾日,又有何不可?
只是宮里頭的事,她總覺得有些不安。
正想著,她聽到宋氏打著扇子輕聲道:“出宮前,我遇到了汪印公,不知為何總覺得他并沒有傳言中的那般陰狠。”
謝姝寧聞言,急忙道:“娘親,空穴不來風,外頭既能有那樣的傳聞,可見不全是假的。”
“話雖如此,但他畢竟救過我們一回,瞧著也不像是壞人……”宋氏想起久遠的往事,不由懊惱起來,“昔時只心有余悸,連道謝都給忘了。”
汪仁救了她們,可她們連個謝禮也未送過。
宋氏遺憾著,便道:“成國公世子那,這回可千萬不能再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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