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形還帶著這個年紀特有的單薄,然而他彎著的背脊卻顯得那樣堅實穩健。
謝姝寧的一顆心從沉入谷底到飛上云霄,只用了眨眼間的工夫。她甚至來不及驗證,眼前的這一幕到底是不是夢境。燕淮,竟然非但未曾將她丟下,反倒是還將她給背了起來,繼續疾行。
她雖然瞧著瘦弱,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要背著她而行,實屬不易。
狹長的草葉劃過她的胳膊,尾端輕輕一下掃過面龐,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來。
謝姝寧不得已,將頭給深深埋了下去,一張臉緊緊貼在了燕淮的背上。
濃郁的血腥味霎時盈滿鼻腔,帶著逼人的兇煞之意,也不知究竟都是誰的血。謝姝寧一驚,倉皇地在燕淮背上仰起頭來,誰知不遠處正巧有一叢長著刺的枝椏斜斜探了出來,直朝著她的眉睫而來。
她下意識低低驚呼了聲,身子僵直忘了避開。
千鈞一發之際,燕淮忽然抬起一手重重一下打在了她后腦上,斥道:“低頭!”
尖刺橫生的樹枝險險擦過她的發絲,未傷及臉面。
謝姝寧伏在那,再不敢抬頭,心中驚惶未定,一邊又慶幸不已。
倆人在雜草叢生、枝椏亂竄的山林中半跑半避地躲了一陣,漸漸遠離了山下的那條路。西域馬跑得快,背上沒了人,更是蹄上生風,恍若飛龍。那群人跟在馬后緊追不舍,想必這時也都已被帶錯了地方。
但眼下,仍不是能掉以輕心的時候。
誰也不知,那群人會不會在突然間返身回來,沿路追上山。
隨著時間推移,謝姝寧明顯察覺到身下少年的不對勁。
他的腳步雖然還在努力邁大,但卻已經越來越趔趄不穩。謝姝寧知道,他也已經到極限了。
“世子……放我下來吧……”她趴在他肩頭上。遲疑著輕聲道。
到底還只是個半大孩子,再厲害又能有多厲害?
何況,她再不近人情,也不好叫個受了傷又疲憊至極的人再背著自己在山中穿行。
然而燕淮并沒有就此將她放下。而是在又行了一段路后才氣喘吁吁地將人放了下來,旋即背靠在了一顆歪脖子樹上,仰頭看了看天色。
遠離了胡家所在,天空上的紅光已早早消失不見,只余下了無窮無盡的黑暗,像是能將人給吞沒。那上頭沒有月,亦沒有繁星,黑得全無一絲雜色。叫人瞧得久了,便忍不住開始莫名膽戰心驚。他們方才一路上,都在濃重的墨色里摸黑前行。
倆人都累壞了。
謝姝寧就站在距離燕淮一步之遙的地方。低著頭看腳下的山石。
雜亂的石頭毫無章法,東一塊西一塊地堆積在那,周圍的樹木亦生得不佳,模樣丑陋。
謝姝寧微微皺眉,又扭頭朝著來時的路望去。
夜風凜冽。將長草吹得四處亂扭,早已將他們來時的路重新給遮蔽了起來。
她暗舒一口氣。
那廂燕淮卻道:“山下的情況眼下還不清楚,不好立即就下山,今夜我們只能在山上躲一宿,等天亮了再說。”
他沖出胡家之前,尋過吉祥,卻沒有見到人。只得先行一步,恰好瞧見了謝姝寧便帶上一道走人。但他敢肯定,吉祥一定還活著,遲早會來找到自己。
至于謝姝寧……
他微微側目,看著夜色下那張經歷煙熏火燎已完全看不清模樣的臉,不由失笑。
為何他們每一次遇見。都在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笑著,漸漸又將笑意斂去,站直了身子正色道:“這處山林荒得很,怕是平日里也鮮少有人上山,難保不會有野獸。但今天夜里不能生火。所以,謝八小姐小心些,莫要孤身而行。”
言下之意,今夜不論是山下還是山上,皆危機重重,謝姝寧若不小心謹慎些,出了事就只能自認倒霉。
謝姝寧聽到這樣的話,忙跟著正色起來,忙不迭點頭。
她手無縛雞之力,此刻又累又餓,不跟著燕淮走,難道要一個人在山中亂闖不成?
圖蘭幾個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尋她,可方才那匹馬橫沖直撞不知拐了幾個彎,就算現下要謝姝寧回胡家去,她也是找不到路的。這座山甚至都還荒著,圖蘭他們要想找到她,只怕也有得耗。
過得片刻,倆人緩過一口氣,繼續在山中穿行起來。
天色太暗,謝姝寧腳下磕磕絆絆的,走一步便要絆三步,動作漸漸就遲緩下來。
走了一陣,她便被燕淮落下了一截。
“世子!”眼瞧著燕淮越走越遠,四周影影綽綽的,謝姝寧驀地出聲急促喊了一聲。
燕淮便停下來,站在原地候她走近,“八小姐怕嗎?”
謝姝寧揪著自己身上十分不合時宜的衣裳,揚臉看他,盯著他朦朧的眉眼微微蹙眉回道:“怕。”
她又不是吃過熊心豹子膽,遇到了這樣的事哪能有不怕的?不過眼下,比起怕,她倒是更覺得尷尬些。好在天色黑得很,她身上只著了件里衣這種事,燕淮一時似也沒有察覺。
古來男女七歲不同席,她今日這幅模樣在夜間走動,已足以驚人。
然,對謝姝寧而言,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她快步走近了燕淮。
燕淮看著她,突然伸手牽住了她的手,大步邁開,口中道:“那便別再落下。”
謝姝寧一僵,神情麻木地頷首,舌頭胡亂動著,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來:“多謝世子。”
少年的手掌,已有了分明的指節,修長而有力,握著她的手時很用力。上頭有經年的厚繭,抵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在告訴她,她過去對燕淮其人的了解,太過片面,太過膚淺。
她所知道的那個燕淮。似乎根本便不是眼前的人。
他明明,該是心狠手辣,心思莫測的。
可此時此刻為了她不再落下走失,而緊緊牽住她手的少年。分明十分體貼。
體貼二字自心底里冒出來,嚇了謝姝寧一跳。
她簡直瘋了,燕淮同體貼二字,焉能共存?
偏生燕淮牽著她的手,始終未松,走至枝椏叢生的地方,他甚至會狀似不經意地幫她避開。
真是古怪……
謝姝寧不由疑慮重重,這樣一個人,怎會在后來的短短幾年間,變成那樣?
疑惑間。燕淮的腳步已經停了下來。佇立在倆人跟前的,是兩棵并生的樹,歪歪曲曲纏在一塊,在交錯的底部形成了一個半人高的樹洞。此地地勢頗高,站在樹下。若天光明亮便能輕易瞧見底下的情況。但下頭的人,卻不易瞧見這里。
倆人今夜就決定在這里暫避一晚。
不能點火,就只能靠人來守,因而背門就勢必不能再袒露在外頭。
這塊位置,再合適不過。
謝姝寧也覺得很好,不由松了一口氣。
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墜,她可實在是疲憊得厲害。撐不下去了。
燕淮顯然也瞧出了這一點,便松了手先去檢查了一番,見里頭的確安全,這才同謝姝寧一左一右坐下。
樹皮上沾著夜露,散發出濕潤的清香。
謝姝寧掩嘴打了個哈欠,靠在樹上沉沉睡了過去。
明知道眼下不是該睡覺的時候。但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竟會就這樣安心地睡著了。
闔上眼后,她迷迷糊糊地想,大抵是她內心深處,對前世的成國公燕淮的手腕。十分確信無疑,而今又知道少年燕淮,不會丟下自己獨行,困倦中的心,便安然睡去。
青絲凌亂,面容被熏得發黑的稚氣少女只著了身臟破的綢料里衣,在濕漉漉的夏夜里,在自己一直心懷恐懼的人身旁,緩緩陷入夢境。
而坐在她身旁的少年,面上糊著的血干透了,成了破碎的沫子,一抹就往下掉碎屑,像是從面上剝下了一層面具,頃刻間被雙手揉成齏粉。
倆人的頭頂上方,彎彎的一輪上弦月猶如微笑著的眼睛,悄悄自厚厚的積云之后探出半個腦袋來,凝視著他們。
稀薄的月色灑下小片,照亮了沉睡中的少女容顏。
上頭沾著黑灰,臟得看不出原有模樣。
燕淮俯首,望了她幾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去抹掉她頰邊的一小塊污漬。
熟睡著的謝姝寧,嘴角卻是緊抿的,昭示了她內心的紛亂思緒,帶出幾分不屬于她樣貌年齡的老成。
這張臟兮兮的睡顏,許多年后都還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
另一個方向的大道上,隨著天空上的黑云漸褪,亦逐漸被冷冷的月色照耀著。
行駛在回平郊田莊路上的馬車,沐浴著凄清的月光,被趕得飛快,后頭跟著一匹馬。
馬背上的
人,是云歸鶴。
駕車的人則換成了動作嫻熟的冬至。
云詹先生跟圖蘭一道擠進了馬車里,一人一邊守著被圖蘭捉來的吉祥。
云詹先生年紀大了,精神不濟,這會為了謝姝寧的事,卻是想睡也睡不著。月色自小小的窗格外透進來,他長嘆了聲,道:“阿蠻既是同世子一道不見的,那這事便不好立即知會京都的六爺跟夫人。”
驚動了眾人,這件事毫無疑問會被鬧大。
失蹤,可不是什么小事。
但今夜之事,說不得,不能說,更不好說。
成國公世子身上的麻煩事已不少,若叫謝姝寧牽扯上了,難免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
云詹先生唉聲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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