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死過一回,分明早早便在九泉之下打了個來回,而今又有何懼?
驕陽似火,將站在天光底下說話的她也染上了碎金般的顏色,奪目耀眼,卻又舍不得叫人移開眼。言情燕淮定定望著她,只聽得自己一顆心在胸腔里“怦怦”亂跳,好容易才平靜了些,這會卻又全亂了套。
一聲又一聲,猶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會從他身上蹦出來一般。
靜默著,時間飛逝,風聲漸起。
他深吸了一口氣,而后朝謝姝寧伸出手,努力微笑,一字字道:“若真要下地獄,也只我去便好。”
謝姝寧微怔,旋即粲然一笑,并不多言,只伸出手,迎著那只攤開的手掌遞了過去,正色說道:“絕不會有那樣的時候。”
絕不會!
前一世,他尚能走得那般遠,高高地站在年幼的嘉明帝背后,當他的攝政王。今世,他又焉會墜入煉獄?
至少,她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他掉進去!
謝姝寧攥緊了他的手,放緩了聲音說道:“死的那個,是狐三是不是?”
聽她提起狐三,燕淮面上露出兩份訝色來,須臾卻又變作了隱隱的自豪之色:“我以為自己算無遺漏,卻忘了算你……”臨別之際,他連多看她一眼也不敢,生怕自己多看了兩眼便忍不住推翻全盤計劃,因而他一項項算計過去,卻沒多往謝姝寧身上想。何況他一開始便認定到了日子,她必然是要南下延陵的。
誰知,她非但沒走。竟還找到了自己。
明明應該懊惱才是,他這會心里充斥著的,卻滿滿都是對謝姝寧發覺那是狐三而突生的驕傲。
他認識、喜歡的阿蠻,合該是這樣的人才對!
手下微微用力,他竟是徹底舍不得松開了。
先前的那些遲疑、掙扎、退縮,在這一刻似乎都成了空,哪怕天崩地裂。他也再也不想放開她。
“先前周嬤嬤出事時,狐三伸過手。”他牢牢牽著她的手將她領到院中那兩條石凳前。等她坐下,這才用不舍地松了手,一根手指便要松上好一會,簡直恨不能長在一塊。
一陣烈風吹過。將謝姝寧披散著的長發吹得高高揚起。
她手忙腳亂地去抓,素白的手指在墨色發絲間翻飛,卻苦于風大,半響不曾將頭發握攏。
燕淮就站在她面前,見狀下意識伸手往她身后一探,虛虛一抓,一把又厚又密的青絲便安安穩穩地躺在了他的掌心里。
日漸炙熱的風仍在一陣陣地吹,但那把長發,卻再沒有胡亂揚起。
說白了心跡。他倒忽然間便連丁點尷尬羞怯之色也沒了,握著她的長發,面對面看著她。輕笑:“糟,我可不會挽發。”
謝姝寧瞥他一眼,將頭發從他手中接了過來,道:“你若會才是糟。”
未娶妻的男子,竟會梳女子發式,那可才真叫古怪。他不會。再正常不過。
謝姝寧四下一看,只見二人方才摔倒之處躺著幾截顏色極好的斷簪。不禁唏噓,隨即從身上掏出一方只在角落繡了枝辛夷花的淺青色帕子來,權當發帶,將頭發松松給綁了起來。
一面綁著頭發,她一面指示起了燕淮:“去把那幾截斷簪拾起來吧,回頭拿了赤金補一補,興許還能用。”
燕淮便三兩步走了過去,巴巴地撿起,擱在掌心里帶過來。
他打量了兩眼,道:“成色這般好的玉簪,倒不常見。”
說話間,他驀地想起方才那只玉鐲來,雖不曾細看,但似乎也是罕見的貴重之物。
“還算是尋常,只這枚是先前娘親給的,就這么丟了未免可惜。”她搖了搖頭,伸手去接了過來倒在一旁的石桌上,“萬幸,瞧著像是還能接起來的。”
燕淮循著她細白的手指看過去,指下躺著幾抹翠色,鮮艷欲滴。
他心尖一顫,仰頭看了看天際,忽道:“你娘怕是不會高興……”
若沒有這些事,他自然不擔心,可而今他的處境,極不合適。
謝姝寧僅聽他方才說的那一句跟燕家有關的話,便知這事若叫母親知道了,還得鬧出好大一番波折。
她娘千盼萬盼,可只盼著她能嫁戶好人家,嫁個知冷知熱,家世清白,家中人口簡單的好兒郎。
“瞎擔心什么!”謝姝寧嗔了句,問他道,“先前那件事,他們本就是沖著嫻姐兒來的,照你的話看,狐三暗地里助了他們一臂之力?那就難怪你會挑上他了。”
既有異心,何況又是差點害了嫻姐兒的人,那便是早晚都要收拾的,能拿來做個替身,再好不過。
想到那具尸體,她不禁蹙了蹙眉:“皇上已將狐三當做是你……”說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好端端的,鬧出一場假死陰謀來。而今全天下都將狐三當做是他,以為成國公燕淮年紀輕輕便已殞命,若他再頂著這個身份出現,以肅方帝如今多疑的心思,不立即發話要了他的腦袋,那九成九都是睡迷糊了。
思及此,她又急又氣,攥著他的衣襟晃了兩下,皺著眉頭說:“往日里瞧著你也是個主意正的,這回辦的事怎么瞧著一點不對!”
先是假死,又特地留了信讓吉祥如意放了小萬氏母子,一邊安置好了燕嫻的事,自己卻悄悄藏于泗水。不論怎么看,都沒一件對勁的。
“那天晚上,外祖母同我說了一番話。”燕淮苦笑了下。
時至此刻,他原本覺得無法說出口的那些話。似乎也都變得不要緊了。他想要她,自然就不能瞞著她,誰叫那樣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他不疾不徐地將當日萬老夫人告訴他的話,復述給了謝姝寧。
將上頭的痂撕開,露出下頭血淋淋的筋肉,還有從他出生之前便已經開始腐壞的人生。
仿佛說了,便真的就麻木了。
“我生下來便是個笑話。”說到最后,他輕輕嘆了聲。
謝姝寧聽得懵了,心中一跳。脫口道:“只一面之詞,并不一定便是真的!”
雖然。她已信了八分。
若真是如此,那前一世燕淮為何每逢燕景忌日,必風雨無阻前去上香祭拜,卻從未去見過亡母大萬氏一面。便說得通了。
頭頂上明明還是大太陽,她卻覺自己背上剎那間便已是汗涔涔一片,冰涼。
她出了會神,方道:“萬老夫人焉能糊涂到那等地步……”
私自換了長女跟次女的婚事不提,甚至還讓燕家戴了一頂天大的綠帽子。在她心中,燕家、萬家的臉面,難道便真的什么也不是?還是她仗著兩家都是世家,不便撕破臉,還是她認定燕景就一定會吃這個悶頭虧?
謝姝寧心神不寧地想著。
燕淮道:“一面之詞。自然不能全信。”微微一頓,他緊接著說起,“我花了三天時間。親自一個個問過去,每個人的口徑皆不相同。然而有一點,卻始終未變。”
他凝望她片刻,徐徐道:“她入門只七個月,便生下了足月的我。”
謝姝寧臉色微變。
“不論如何,她在嫁入之前。便已有了我。”燕淮說起大萬氏來,像在說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謝姝寧望著他。見他神色冷凝,心中忽然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哀戚。她輕聲說道:“也許,他們本就兩情相悅,只是一時情難自禁……”
那樣的話,于理不合,于情卻勉強能夠圓一些。
“你還記得平郊外的胡家嗎?”燕淮忽問。
謝姝寧頷首,她怎么會不記得。
燕淮幾乎是無聲地嘆了口氣:“那日雖來不及多說幾句話,卻多少也曾提了些。她原是在我娘跟前伺候的,憶起往事,立即便能想起來的,是我娘時常念叨的一個字——靖。她懷我時,不過才及笄沒多久,又自小被嬌寵長大,怕疼怕累怕苦,夜里時常夢魘。回回都在夢里念叨著一個叫阿靖的人。”
“胡嫂子,一直以為她說的是阿金……”燕淮喃喃地說,“阿金是我娘未出閣前身邊的大丫鬟,卻在她出閣前夕,死了。夜里夢魘,急呼丫鬟的名,再正常不過,人人都只當她念舊仆,誰也不曾有過疑心。”
他永遠不能忘自己聽到外祖母說出“趙靖”這個名字時,心頭的震蕩。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他仍只想信幾分,可龐大如同兇獸的事實卻張牙舞爪地朝他撲了過來,由不得他不信。
“還有那塊玉,小時不明為何上頭有個靖字,不敢問家中長輩,便去問乳娘。乳娘說,靖字有平安之意,這是母親在盼著我平安長大。”他嗤笑,“全是胡話!”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他看向謝姝寧:“你瞧,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像個笑話?”
謝姝寧面色微白,驀地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這一握,敵得過千言萬語。
他心頭一松,道:“家業、爵位……燕家的一切,既不是我的,我便還他們。至于該是我的,我一樣也不會落下,他們容不下我便罷,可連嫻姐兒也想要置于死地,實在太過不堪!”
心念電轉,謝姝寧忽然失笑,“鐵血盟的人只跟隨歷代成國公,你既連爵位也舍了,為何不索性一道將鐵血盟丟給燕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