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公主生辰,席間少不得要各家年輕的姑娘相伴,各家便都挑了合適的往宮里帶。
至清晨開始,皇城外的朱雀大道上,便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熱鬧堪比東城。緊貼著皇城的東廠里,倒是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沒有半點動靜。但今天一早,天色方蒙蒙亮,有一行人便悄無聲息地到了東廠。
汪仁身邊隨侍的小六,一早便在門邊候著,等眾人一到,便迎上前來,一面抹汗道:“印公還未起身。”
時辰雖說還早,但汪仁亦不是貪睡之人,平素這會大多也都起了身的,偏生今日明知他們要上門,卻依舊睡著不動。
謝姝寧扶著燕淮的手下了馬車,聞言失笑,沖燕淮輕聲道:“印公壓根不曾將這事放在心上。”
燕淮聽著,悄悄打量一眼同他們一道到的舒硯,壓低了聲音說:“他在宮里頭折騰慣了,自不拿此番當回事。”
都不是頭一天認識的汪仁,當然知道他是個什么性子的人。于他而言,這世間的人只分能動跟不能動的,哪怕是端坐在金鑾殿上的天子,也沒什么動不得的,單憑他愿意還是不愿意。
但這回,他卻并不是因為不愿意,而是因為眾人瞞了宋氏。
汪仁心生不悅,又想著日日去見宋氏,又因為有事瞞著她覺得愧疚,不好總去她眼前打轉,一來二去。他就悶了下去。
偏偏這一次,他們的確也只能先瞞著宋氏,將事情辦成了再提。
燕淮說著話。也想到了這事,遂問謝姝寧:“此事,當真妥當?”
“來不及等敦煌那邊的消息了。”謝姝寧同他低低耳語,蹙一蹙眉。
時間趕得緊,連帶著他們臨時也只得了這么七天的時間來部署,遠不夠細細參詳等候各方消息的。肅方帝為表看重,今次會在席上親自露面。繼而指婚惠和公主,他們沒有辦法繼續等下去。
至少。得先叫肅方帝緩上一緩。
七天前,舒硯悄悄進宮見到了紀桐櫻。
被看守得嚴嚴實實,連只蚊子也難以飛進的永安宮里,冷清得像是隆冬。
明明正值盛夏時節。可永安宮的墻是冰冷的,鏡面的地磚光可鑒人,亦是又冰又硬,連帶著就連紀桐櫻的手也是冰涼的。
她雖身在帝王家,可一向都只是個被父母嬌慣著長大的普通姑娘。有些事,她聽說過見過,卻還是頭一次遭遇。長至這般年歲,她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被軟禁起來。像只困在籠子里的鳥,出不去也不敢胡亂掙扎。
她知道,若她鬧騰。父皇定會毫不留情地折斷她的“翅膀”。
如今的父皇,早已不再是昔日將她捧在手心里疼著的父皇了。從她撞破父皇跟淑太妃的那點子骯臟事時,她就應該明白了。
便是為了母妃跟太子著想,她眼下也只能是乖乖地不動。
但見到舒硯的那一刻,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睛。她想他了,日夜都想。
她一頭撲進了舒硯懷里。抱著他,良久說不上話來。想要說的話太多太多。多到一時間不知該先說哪一句才是,一籮筐的話便都擁堵在了嗓子眼,擠得密密實實,成了嗚咽的哭聲。
明明……明明上回經由小潤子悄悄遞了消息出去的時候,她還能泰然處之,這會見著了人,卻是無論如何都忍不住委屈了。
她一貫是個脾氣大的,鮮少掉淚,本以為自己是個不愛哭的,不曾想只是沒遇上叫她哭得止也止不住的事罷了。
她埋首在舒硯懷中,腦海里翻來覆去想著的,卻是自己最后一次見到母妃時,母妃同她說的話。
素來嬌寵她的母妃,面上露出冷凝之色,良久嘆息著說,“活在這深宮里,人人都身不由己啊……”
她彼時不明,聽得這話,也只當是母妃心中已有了駙馬人選,告誡她既生在皇家,生來便是身不由己之人,不要胡鬧。
然而如今再細細回首去想,卻只覺母妃那話中飽含百般滋味,斷沒有她先前所想的那樣簡單。
哭過一場,她恢復了鎮定,便同舒硯談起此事。
早前,他們做的最壞打算,原是等到皇貴妃為她擇定駙馬后,趁著六部忙碌籌備婚禮的那一年半載里死遁。
魚和熊掌不可皆得,有得便必然有舍。
紀桐櫻本以為,那已是最壞的打算,但而今看來,卻并不是。
因為她的婚事,已變得復雜了。
謝姝寧一行人既然已經知道了肅方帝要為紀桐櫻指婚的消息,再一聯想先前皇貴妃被奪去鳳印一事,心中就都有了猜測。皇貴妃只怕是知道肅方帝挑的是哪一家,且她必然是覺得不可接受,這才會有后面那一出戲。
于是,能在宮中自如行動的小潤子,便代表了汪仁去悄悄見了皇貴妃。
早前汪仁還喜歡在宮里頭找樂子的時候,皇貴妃也是同他打過交道的,見小潤子來,并不覺奇怪。
然而這一次,她并無意同汪仁合謀。
一則白家那邊讓她等,二來她也不夠信任汪仁。
這事已是極差,不能再出風險。
小潤子無功而返,謝姝寧一群人,頓覺大事不好。
躊躇間,燕淮笑了起來,安慰謝姝寧道:“事情未至絕境,還多的是機會。眼下便先讓皇上在公主壽辰之日,指不了婚就是了。”
整出些寬裕時間,才能另行萬全之策。
話音落,汪仁坐在上首,懶洋洋靠在軟枕上,喝口茶,瞥兩眼他們。慢條斯理地道:“下點藥就是了。”
燕淮接話:“換了清虛的丹丸便可,費不了什么工夫。”
眼下肅方帝還得活著,他若暴斃。對天下局勢斷沒有好處,所以這下什么藥,下多少分量還是頗有講究的。
倆人三言兩語拍板定下了這件事,隨即便湊到了一塊商議起了下什么藥才好。
汪仁眼睛發亮,打起了精神,突然覺得燕淮也是個有趣人,看他的眼神便溫和了些。不大胡亂找茬了。
謝姝寧難得見他們倆氣氛和睦地坐在一道,也是長舒一口氣。便由得他們去。
這是舒硯入宮的前一天夜里,一行人至黎明時分,方才各自四散開去,幾乎無人闔眼。
這一伙子人。個比個的心狠手辣,等到汪仁跟燕淮商量妥當時,二人就差連肅方帝的喪事怎么辦都給想妥了。一旦時機合適,除掉肅方帝扶持太子即位,并非不可。
因為一座眼下還沒影的“十二樓”,民間賦稅增長,百姓竊竊埋怨。
長此以往,肅方帝的民心,焉還能有剩余?
一位不得民心的帝王。隕了便隕了,百姓們在意的只有新帝如何。
然而,皇貴妃卻準備暫聽父親所言。靜候白家的消息。
可等歸等,總不能傻等。
紀桐櫻只是個公主,并非太子,白家諸人不在意她,那也是說得通的。
但皇貴妃身為母親,自不會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深淵。
皇貴妃思來想去。暗忖許久,終于決定推肅方帝一把。
白家說一年半載。她添把柴加把火,總好過坐著苦等。
她悄悄地,讓人在梁思齊跟前吹了風——肅方帝有意為其指婚惠和公主。
都是聰明人,有了點苗頭當然就會立即順藤摸瓜追查下去。鎮南大將軍梁思齊,手掌重兵,平素就算什么也不攙和那也得小心謹慎地活著,此刻聽到了這樣離譜的風聲,又想起早前萬幾道被人彈劾,差點死在大理寺的事,他怎能不多想。
昔年,他跟萬幾道一齊上過沙場,軍功累累,那都是用命換來的。
卸磨殺驢這種事,聰明的皇帝不會急著做,但帝心多疑,乃是通病。加之肅方帝眼下戾氣極重,心思詭譎,不可以常理而論。
他頓時便對指婚一事,信了五分。
等到這一日,眾人奔入皇城,為惠和公主賀壽,梁家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梁思齊的兩個女兒,亦在其列。
熱鬧卻詭異的氣氛,彌漫在皇城上空。
外命婦們并各家的小姐,協同肅方帝的幾位妃嬪一塊前往御花園賞花說話。
乍一看,事情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對勁。
肅方帝卻是一早就覺得精神懨懨,頭疼腦漲,食難下咽。
有了清虛后,他就不愛宣御醫,這會覺得身上不利索,便也不讓去宣御醫來,反倒是去傳了清虛來要丹丸吃。可清虛是個精房中術的,又不是真大夫,哪知他是怎地了,卻又不敢當著肅方帝的面說自己無能為力露短,就咬咬牙取了藥性猛烈的丹丸來。
肅方帝揀了那綠瑩瑩的小丸,仰頭就吞了下去。
藥丸入腹,他才松口氣讓人沏了茶來灌了兩口潤潤嗓子。
然而過得片刻,他這頭卻似乎更疼了。
肅方帝惱火,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猛地一拍身下軟榻,又要找清虛,怒吼:“清虛呢?”
內侍們不敢耽擱,匆匆忙忙又去傳清虛來。
誰知等清虛邁著兩條胖腿飛快趕來時,肅方帝這頭卻不疼了!
清虛大松一口氣,問:“皇上可好些了?”
肅方帝揉揉眉心,看他一眼:“賞!”
說話間,他只覺身子緊繃,心中綺念橫生,不由得便要揚聲喚人。
正待開口,他腦海里似有白光閃現,心頭一陣亂跳,拔腳就要擺駕御花園。
什么賜婚,早已被他拋之腦后……(